书名:苍茫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光返照

牢记备用网站无广告
    嵩王陵至锦州,约有六十余里,白条、绿衣大早便走,又在嵩王陵略作了停留,而后和吕尚,以及吕尚身边的小厮一同上路,等到了锦州城下的时候,时间却已经过了许久,已经过了午时了。

    本来六十里的路程,说远也不远,若单是白条,或那小厮二人,说不得只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但队伍中,却还有一个女人,一个老人——这两人才是重要的。

    白条和小厮,不过就是随从、护卫罢了。

    绿衣以前的时候,是代府台的贴身丫鬟,只是在府里贴身伺候代府台;然后程鹏杀了代府台,她便成了伺候程鹏、叶纷飞等人的丫头,负责的也不过是打扫、做饭,亦不会有这样的远行——

    便是那一次从锦州去山谷,一路上她和红衣也都是让白条和石头背着走的。

    吕尚更不必说,一个五十三岁的二品官,早已养尊处优,如何行的了远路?

    于是。

    六十里的路,他们就一直走到了午后。

    然后。

    他们才来到了锦州城下。

    城门前,进进出出的商贩络绎不绝,有挑着空担子,从城里出来的,一脸喜色,想是已经将货换成了钱,一家的生活算是有了着落,自然是让人欢喜的。有装满了针头线脑,刚上了货,准备下乡的..

    进进出出的人,不多不少,却充满了生气。

    城门口把守的兵丁又多了一些,前些日子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故而城门前的检查,也就变得越发的严了。

    要出城的,还好说,可要进城的,那些兵丁必定要反复搜查,盘问,没有问题,才能放行,故而在城外看来,出城的人却要比进城的人多了许多——搜查、盘问的少了,效率自然便会高。

    吕尚抬眼去看,锦州城城门上方,正写着“锦州”二字,只是刻字的地方,“锦州”的“锦”字,要稍微比“州”字深了一些,想是后来改的。

    吕尚的目光落在上面,唏嘘一声,摇头不已,心中则是暗暗感慨..

    前朝的时候,云州也不叫云州,而是禹州,是嵩王的封地。

    当时,这里便是前朝余孽最后负隅顽抗之地。

    所以立国傲来之后,开国之皇帝,便将禹州更名云州,以此来一解心中之气,而禹州之下的帛州、大州、丝州三个府,则更名成了锦州、庆州、绵州,这些似乎已经成了历史的尘埃,但却在城门前留下了痕迹。

    大家已经习惯的忘记了禹州,大家已经习惯了云州,但——

    吕尚熟读经史,故而这些掌故,对他来说,却不是秘密。

    帛州是一座古城。

    亘古便有。

    “帛州”虽然改成了“锦州”,但城却还是那个城,古老的城市依旧充满了活力,城门前的行人络绎不绝,充满了烟火气。

    吕尚暗道:“不知今日之后,锦州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种唏嘘,更是一种无奈。

    谁能理解这样的无奈?

    绿衣整理了一下自己额前,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又平整了一下口罩,将口罩朝上提了提,都要抵住眼睫毛了,轻呼了一口气,绿衣淡淡的说道:“吕大人,咱们还是进城吧,再耽搁,就晚了!”

    吕尚一震,吐出一口气,道:“走,进城吧。”

    一行四人朝城门走去。

    然后他们就被把守城门的兵丁给拦截了下来——刚刚他们走到了城门口,却不进城,感慨了半晌,却引起了这些兵丁的注意,此刻自然是如临大敌。

    “站住!搜查!”

    一个兵丁拄着长矛,靠近了吕尚,伸手便要朝他身上摸。

    “大胆!”

    吕尚身边的小厮大喝了一声,却是威风,直接挡在了吕尚的身前,张开了双臂,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尽量的挡住那兵丁,叫道:“钦差大人也是你们能搜的?要造反不成?”小厮威胁了一句,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牌子。

    这块牌子是金子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线,却是用篆书刻的字迹——

    委钦差行如见圣。

    七个字,很好的阐述了这一块牌子的作用,那便是拿出了这块牌子,就证明了钦差的身份,见钦差如见皇上。

    这是..王命金牌!

    只是——

    只是这些兵丁如何认得字?

    庆幸的是吕尚穿着官服,酒红色的官服在一群行人中很是显眼,而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拿出了王命金牌,那自然就不会假了。

    他们不敢得罪钦差,所以跪了。

    吕尚作色道:“本钦差,你们也要查么?”

    “不敢!”

    一个军官服饰的中年人将头压在地上,额头上沾满了泥,连道“不敢”。

    绿衣道:“吕大人好威风,这些军士..算了,进城吧。”

    绿衣本来要说,让这些军士先解除了兵刃,然后率先集结于岚山草场的,只是又一想,这样不符合规程,便也就算了。只是她心中却已经开始注意了起来,暗道:“这些确是一切隐患,还有城中那些大户,以及..”

    绿衣眼中闪过一些精光,她迅速的圈定了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这么多年的察言观色,虽然她现在也仅仅只有十五岁的年纪,但那一份心机,却很深。

    一个能做到贴身丫鬟的女人,一定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这毫无疑问。

    一行四人进了城,穿过城门洞,绿衣朝着白条招手,示意了一下,白条揍了过来。绿衣小声说道:“等会儿传旨的时候,你借机找以前交好的,让他们注意一些人,注意打探一些消息,莫要出了意外。”

    白条道:“什么人?”

    “第一个,是城里那些大户,第二个,是城里的泼皮,第三个,是一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懂了?”

    “啥意思?”

    “这锦州城的人可不知道凤凰国,注意一下总是好的。”

    绿衣也不解释,随口说了一句,便继续朝前走,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不仅仅是隔墙有耳,便是身边的一个路人,也能偶然听见一句。

    街的两边,商贩们的吆喝声不绝。

    不过现在毕竟不如上午的时候热闹了。

    正走着,便听的路旁一声极有韵味的吆喝声..

    “冰糖葫芦——”

    “白条,你去把那棒子冰糖葫芦买了。”绿衣稍作停步,使唤白条去买,白条不解,不过还是将冰糖葫芦扛了过来,问:“绿衣妹子,买这个干啥?”

    绿衣道:“这些凤凰还有娘娘她们,极喜欢吃,上一次就买了一棒,还给了我一根。咱们这一次进城,顺道就买了,不然凤凰的命令一下,以后可就没这一口儿了。”

    白条一听,道:“得了,那就扛回去吧。”

    绿衣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街面上的情况,什么卖饼的,卖首饰的,都一一留意了,看的饶有味道。

    吕尚的步子却有些着急,直奔府衙。

    不多时四人就到了衙门前,吕尚朝着小厮递了一个眼色,小厮将自己的声音放到了最高,听着有些尖利刺耳:

    “钦差大人到!”

    “圣旨到!”

    然后吕尚便站在那里等了起来。

    一会儿的功夫,府衙里大大小小的仆役、丫鬟就已经跪了一地,一个穿着官服,有些肥胖,步子蹒跚的中年人在几个女人的搀扶下走出来,也跪了下去。几个女人跪在了中年人的身后。

    中年人跪着,口呼“万岁”,然后便等着接旨,心中忐忑不已。

    吕尚展开了傲来国和凤凰国签署的协定,然后就开始念了起来..这是一份别开生面的“圣旨”,整个云州,就这样“赐”给了一个叫做程鹏的人——他甚至于都不知道程鹏是什么人。

    但——

    圣旨一下,这里的主人就已经换了。

    吕尚念完了所谓的“圣旨”后,绿衣便走上前,展开了程鹏写下的命令,扫了众人一眼之后,便将命令念完,说道:“事关生死,就请代府台即刻命人一一通传至村,务必使得此命令人尽皆知,不然..”

    绿衣没有继续说,但那意思已经相当的明显了——不然,是要死人的。

    “这..”

    那代府台被这一道命令打愣了。

    这一道命令是那么的直接,给出的期限又是那么的短暂,即便想要玩儿手段,也没有一个足够的,可以施展的空间。

    任何的手段、手腕,若不给你施展的时间发酵,那么它将什么都不是。

    所以程鹏的这一道命令很妙。

    绿衣深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另外,五日的期限,指的是城外的村落,城里的一干人等,接到命令之后,须即刻出发,不得耽搁。代府台,城里各处传命,我要看着锦州城在今日天黑之前,空无一人。”

    代府台惊道:“这怎么可能?”

    “行也行,不行也要行,此事没的商量,明日若是城中还有人,那也无需理会什么五日的期限了,得到命令不走,那便只能杀人。”

    绿衣继续用言语压迫代府台的神经。

    若是真的让绿衣举起屠刀杀人,她还会犹豫,但是若是用这个来吓唬人,那她便没有什么压力了。

    吓唬一下,该老老实实走人的,便会走。

    吓唬一下,不老实安分的,就会冒头,到处串联,然后。

    绿衣冷笑。

    绿衣不再理会代府台,将目光落在了那些下人身上,说道:“绿衣怎么说,也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你们以前有的人和我有恩,有的人和我有怨,也都过去了,怎么我也要念及一些情分的,你们马上出城,去岚山草场!”

    一女子问:“过去了那里,我们怎么过活?”

    绿衣道:“你们先带五日的口粮,这就足够了,我今日办完事情,便会回去,禀告凤凰,凤凰明日便会去岚山草场见你们,然后解决你们的生计问题。”

    “那——”

    “都走吧。”

    绿衣不想解释,也懒得解释了,这种事情,你说的越多,旁人问的也就越多,问得多了,心里就会质疑——但这是程鹏的命令,凤凰的意志,不允许质疑,所以她便不再解释,只是干巴巴的让他们走。

    下人中,和绿衣相熟的,一个一个爬起来,那些和绿衣不太熟的,也跟着起来,一会儿就起来了一大片,这就要走了。

    绿衣忽道:“对了,你们走的时候,将命令传递出去,这是顺路的事情。”

    一干人又是行礼:“明白。”

    绿衣最后说道:“凤凰是一个好人,却并不是心慈手软的好人。”

    这句话似乎矛盾。

    但这就是程鹏。

    下人们一个一个的,如鸟兽散,开始回去收拾细软,还不忘了按着绿衣说的,带了一些口粮,应付过这几天。程鹏的那一道命令,也随着下人们的口,进入了所有人的耳朵,卖饼的老头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他将饼子装回了一条麻袋,然后背在身上,什么都不要了,跟着一个府衙出来的下人就走。

    这个下人是府衙里面一个花匠,经常来他这里买饼,他们已经熟悉了。

    一个卖炸丸子的中年人将一锅的热油泼了,推着车边赶紧回家,收拾一切可以收拾的东西,然后等他们再次上街的时候,就看见了身边到处都是一些和自己一样,背着一口袋口粮的人。

    有的人还推着车,车上装满了家什。

    这些人浩浩荡荡,汇成了一条人流,从各处的街巷出来,然后分别流向四个城门。锦州城的城并不大,故而城门也开的不够多,就只有四个..于是,人流一下就汹涌了起来,就像是钱塘江的大潮。

    恍若是惊涛拍岸,人流涌到了城门处,只是细小的城门洞,一下也仅仅是能通过为数不多的人而已。

    于是人流就像是被压进了模具的面团,从另一边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细细长长的条。

    面条。

    在人流之中,一些青皮显得分外活跃。

    这些人平日里便是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机。有的人家,女人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摸了屁股,有的人才朝前挤了几步,身上的钱袋子就一下没了踪影。

    他们就像是一群臭虫,随着人潮起起伏伏,时不时的做一些令人恶心的小动作。

    “你干什么?”

    一个汉子抓住了一只手,这只手正伸进了一个人的袖子里。

    手不是很干净,但手指却很长,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间还有一些老茧,麻杆一样的胳膊就被大汉拿住了。

    这是一个偷。

    “少管闲事!”

    偷瞪了那壮汉一眼,尽是威胁,说道:“你想和我青龙帮为难?”

    大汉咬牙切齿,犹豫了一阵,还是松开了手。

    他上有老下有小,这样的地痞,他还真的得罪不起。

    偷滑溜的就像是一只泥鳅。

    不。

    是一滴水。

    如果这人潮是汹涌的海流,那么他就是一滴水,融入其中,很快就没了影子,谁也不知道他飘到了什么地方。

    这样的插曲在四个城门都有,并不显得突兀。

    锦州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都活了。

    有的人正在赶紧朝外走,拥挤不堪。

    有的人则是躲在深墙大院里做鸵鸟。

    有的人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有的人以为..

    锦州城一下活了。

    那种活力是如此的澎湃,鼎沸的人声不见停歇,反而越来越热。

    热的就像是六月里的骄阳,能把人烧化。

    但这样的锦州城却令人如此的不安。

    就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双眼中突然出现的光芒一样,那是即将死亡时候,突然而来的回光返照。

    绿衣就坐镇在府衙之中,她就坐在以前府台坐着的椅子上面。

    高背的椅子使得她显得有些渺小。

    以前的时候她连进入这件屋子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她却坐在属于府台的椅子上,在她的身后则是一幅画,有海,有天,有云,有浪,有日;画的上面是一个很大的匾额,蓝色的底,金色的字:

    明镜高悬。

    这曾经是府台坐堂的地方。

    这里不知道审问过多少的人犯,制造了多少的冤屈,但一切都已经过去。

    绿衣正在见证这一的过去。

    这是凤凰国的新生,也是傲来国在锦州城的故去。

    锦州城在这一刻回光返照,然后便会彻底故去。

    绿衣戴着手套的手轻轻的敲打身前的案子,正在琢磨一些事情——她刚刚的动作足够的快,相信那些魑魅魍魉,定然没有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如果事情能够就此结束,那么应该是最好不过的。

    她记得程鹏和叶纷飞说话的时候,说过的一句:

    天下武功,惟坚不可摧,惟快不可破!

    也许这个“快”并不一定是要比武。

    比什么都一样。

    所以她要快,比别人更快,只有你够快,那么你的对手就会反应不及。当他还未曾拔出宝剑的时候,你的剑已经刺入了他的咽喉。

    如果绿衣是一个剑客,那么她一定是最快的剑客。

    白条站在案子的旁边,看着绿衣弹动的手,略微有些出神。

    绿衣思考的模样很美,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会思考的人总是美的。

    绿衣很美。

    绿衣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绿衣的眼眸中忽而闪过了一些光亮,对白条说道:“白条大哥。”

    白条被这一声“白条大哥”叫的愣住了,像是中了定身法。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