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鹏出洞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天色依旧是阴沉的,还落了一片雪花。那一片雪花落在程鹏的身前,然后被踩在脚下,还不及在地上留下自己的身姿,便已经融化成了水,消失在泥土之中。
洞的两边的条石安静的躺着,上面落了一些灰尘的微粒,程鹏只是看了几眼,就被叶纷飞拉着走。
叶纷飞拉着程鹏的手,走过了洞前那块不大的空地,走上了小道,想着陈太的住处去。
那里不仅是陈太的住处,也是白条、石头的伐木之所。
林间的小道,显得极为安静。
程鹏道:“我现在心有些乱,想要做一篇散文,纷飞你要不要听?”
叶纷飞笑道:“我说不听,你便不作么?”
程鹏嘀咕道:“作还是要作的,不过不会说出来,就在心里念给自己听就好了。。。。。。”
叶纷飞道:“那你作吧。”
她说着,便朝程鹏的身上靠了靠,将程鹏的左臂抱进了怀里,略微眯起了眼,做出一副要细细倾听、品位的模样。
程鹏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是关键的一天——这一天我早起,拔剑,杀人,然后回了家,读经,更衣,再次出门。正如刚才说的,很关键,所以我有些紧张,因为关系到了云州的归属,我无法淡定!”
“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但在这个时候,我却忍不住去想,越想越乱,越乱故而越发的迷茫,我知道自己遇到了障碍,就像是刚刚不久前,你让我穿旗袍的感觉一样,我想你是早预料到了。”
“所以我现在虽然有些乱,却已经能够克制——纷飞谢谢你。”
程鹏的这个文做的很短,但也足以让他平静了许多。
话憋在心里,说出来,自然便好了。
叶纷飞问:“这便是你作的散文?也太短了一些吧?”
程鹏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带着手套,隔着头套摸鼻子,那种感觉还真的有些奇怪。他说道:“这本身便是一种抒发心怀的东西,难道还要来个八股?或者规定八百字,要不然扣分?”
叶纷飞听得“吃吃”的笑,然后正色说道:“每临大事,要有静气。”
程鹏点点头,说道:“知道,我这不正在做么?”
每临大事必有静气。
这句话程鹏可是清楚的很呢!
所以他出了洞之后,先看了一眼风景,然后说了几句闲话,还做了一篇很散、很短的散文。
所以他这一路走的并不快,每一步都走的很稳,以此来平心静气。
叶纷飞道:“这样便好。”
林间小路上,程鹏和叶纷飞携手而行,慢慢而行。
林间的路走了一半的时候二人便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看见对面有人正在过来,虽然远了一些,便是程鹏的眼前拦了两层的红色轻纱,亦看清来人——三个人!
白条、石头、陈太。
三人在路上走的有些着急,脚步带着一些风,正朝着这里过来,所以程鹏和叶纷飞便停下。
他们本就是要出谷的,而非去陈太的住处,再朝前走,便需要多走一些的岔路。
程鹏摇了摇头,问:“他们着急什么?”
叶纷飞道:“他们在这里生活,怎么能不着急?”
程鹏道:“也是。”
叶纷飞指着不远一块石头,说道:“咱们去那里坐下等等吧。”
程鹏自无异议,他脚上穿着的,是一双很薄的绣鞋,底子不过是几层布料纳的千层底,落在地上,稍微有些硬,有些不平整,便能清晰的穿到脚底板,故而这一路走来,却是辛苦了自己的脚了。
故此,叶纷飞一说,他便忙道:“这个好。。。。。。这一双绣鞋底子太薄了,也就是在家里穿穿还好,出门来走的都脚疼。”
说着话,只是三两步,便到了石头边,叶纷飞一个拂袖,便有风生,吹去了石头上的细细微尘,这才坐下。
叶纷飞问:“鞋底子太薄?”
面罩里,程鹏的脸都皱成了一块,像是吞了一大块盐巴一样,很是苦闷的说道:“是啊,底子太薄,地上有个石头什么的,就和没穿鞋一样,早知道还不如穿以前的烂鞋呢,这下可惨透了。。。。。。”
叶纷飞拍拍他的腿,说道:“等回头了,我好好给你揉揉,现在就坚持一下吧。若非时间太紧,应该好好给你做一双靴子!”
程鹏忙道:“这个我要自己设计。”
“好。”
叶纷飞拖长了声音,细了眼,满是一种宽容和宠溺。
大约程鹏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不会去反对吧?
短短的一阵,白条、石头、陈太三人便过来了,走的当真是够快的。三人在程鹏、叶纷飞面前忙是弯腰行礼,叫了声“先生”“夫人”后,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的等待着。
程鹏目光落在三人身上,先对陈太说道:“陈老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等我们回来了,再吩咐你。”
“是。”
陈太退了几步,这才一转身,走了。
程鹏坐在那里,一直等着陈太进了院子,关上了柴门,这才又对白条、石头说道:“今儿发生的事情,你们估计也猜测了一些,什么事儿我也不说了,等下你们和我出去,自然就明白了。”
白条、石头二人连忙应“是”。
程鹏又道:“那咱们也别耽搁了,就走吧。”
程鹏再起身,便朝着谷外的路走,他的手依旧在叶纷飞的手里,身后多了两个人。
白条和石头悄悄的用眼神交流,一路无言。
身边的林渐渐的密。
身后已经不见路的尽头,更看不见远处的山壁。
出谷的路漫漫,足有**里,而且这里的路也并不如另一条小路干净。地上到处都是枯叶、树枝、石子,还有一些已经干枯了的藤蔓——路边的一些藤蔓,明显的分开一条路来,分明是叶纷飞的杰作。
脚踩在地上,脚下不知是遇到了枯枝,还是石子,便是一阵疼。
幸好这只是一下而已。
叶纷飞看不见程鹏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的感受——他的脚落在地上,一定很疼,不然他为何要皱紧眉头?
叶纷飞走的慢了一些,问:“盆儿,要不要歇一歇?”
程鹏道:“没事儿。”
然后他落下了一步,很用力的踩在了一根拇指粗的枯枝上。他的脚底,柔软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肌肉的缝隙间的皮肤塌陷,肌肉硬的如同铁榔头一般,隔着一层鞋底,狠狠的落在了地上——
“咔嚓!”
枯枝碎成了三节,中间的一段带着一些裂纹,直接被踩进了泥土里。
然后程鹏如法炮制,第二步走了出去。
程鹏道:“纷飞你看,就这样。”
叶纷飞摇摇头,柔声说道:“那就走吧,你要小心一些。”
“我又不是小孩子。”
程鹏对叶纷飞说话的语气有些不感冒,似乎她越发的喜欢这么和自己说话了。
叶纷飞笑了一下,说道:“赌气的话。”
白条和石头依旧沉默,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他们只是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
行路不停。
身后已经不见了来处,身前也看不见尽头,路,似乎延绵不尽。
头上的枝桠密密麻麻,将天空剪成了一块一块,细小的白色碎块,抬眼一看,就像是一幅很映像的画。
程鹏踩着地,间或便踩在了枯枝上,他每次落地前都会绷紧脚底的肌肉,于是落在地上,便发出了“咔嚓”声。
程鹏留下一路断去的枯枝,抬头望。
天是阴沉的,却再没有雪落下。
今天的雪似乎只是落了那么一片,就再也没有了。
叶纷飞道:“在房里的时候,还嫌头套带着不舒服,现在舒服了吧?”
程鹏自然是舒服的——
此刻正是十月初的天气,虽然无风,却天色阴沉的又要下雪,那种冷似乎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他穿了一身红袍,里面还套着紧身衣,头上罩了头套,自然将这些冷都隔离在自己的身体之外了,而且这里是野外,又没有屋子里的闷,当真是舒服呢。
尤其是带着头套,故而林中那种腐殖质的臭味便显得若不可闻了。
程鹏连连点头,道:“夫人英明。”
“这下知道么吧?”
“知道了。”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七八里的路程一晃也便过去了,前面透过了树木的缝隙,已经可以看见山谷口的轮廓。
程鹏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说道:“终于到头了。”
叶纷飞笑道:“怎么这种语气?”
程鹏道:“出入了好几趟,就感觉这一趟最费劲,再走这么一段,我就要崩溃了。”
叶纷飞道:“一定是错觉啦。”
“卖萌可耻。”
“走吧。”
施施然的出谷,路也并不见得好走了多少,只是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才一出来,走了不远,叶纷飞便是皱眉,显然已经知道了清晨的那一场战斗,究竟来的有多么的残酷!
她的神识已经让她知道。
叶纷飞看了程鹏一眼,那些兵卒便是死在了他的手里,凄惨无比。
她可以从那些杂乱的躺在地上的尸体身上,想象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战斗。
一个面对三十一个精锐的士卒,却奋勇直前,拔剑迎敌。
这一种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意志,便根植在程鹏的内心深处,表现在那些倒地的尸体上。
他们要去嵩王陵,就必定会遇见尸体。
然后他们便见到了尸体。
那是一片战场。。。。。。有坏掉的弓弩,有染血的长矛,有刺进人体的细长刀,有射在心口的箭矢,还有倒在地上的盾牌,遗落的兵刃,最主要的却是人——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死去,已经僵硬的人。
他们死的很分散,很少有集中在一起的,一路走来,叶纷飞也看足了死人的表情。
开始的时候有些人的脸上还残留着赴死的坚定和信念。
后来的时候那些人则只剩下了恐惧。
这些人距离嵩王陵更近一些,都是后死的人。
是什么令他们如此的恐惧?
程鹏用脚踢起了一柄细长刀,用手握住了刀柄,随意的斩出了几道白色的刀痕,对白条和石头说道:“这刀不错,你们想要,就拿一把。对了——这里,凡是带金属的,无论箭头、枪头,还是刀,盔甲,都带回去。”
叶纷飞道:“看他们现在的模样,行么?”
叶纷飞说的是白条和石头。
白条和石头一路看过来,此刻已经吓得厉害了,怎么还能收拾尸体上的东西呢?
程鹏故意提高了一些声音,说道:“要是活人,怕也说的过去;如果连死人都搞不定,还真不知道要他们有什么用!”
白条和石头一下便是打了个激灵,忙道:“先生放心,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们。”
程鹏道:“好,纷飞咱们走。”
程鹏要白条和石头过来,本就是为了尸体身上的东西的,自然不是为了带着他们当跟班,去找傲来国的使者。
程鹏不理会白条和石头,携着叶纷飞上路。
走出了战场的一刻,忽而风起,迎面吹来,丝丝凉意吹进了头套之中,落在他的肌肤上,显得异常清凉。
程鹏深的呼吸,说道:“风起了,雪还远么?”
话音才落,便有雪来。
铅灰色的天空上有雪花飘下,大片的雪花,有拇指肚大小,一片落在了程鹏的肩膀,更多的落在了身前、身后的地上。他的脚步显得轻快了许多,说道:“这一场好雪,来的正是时候!”
这是一场好雪。
叶纷飞道:“那些可都是军中的精锐!”
程鹏不语。
叶纷飞又道:“我一路看过来,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很决绝,然后走到了半途,我就看到了恐惧——我想不出来,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的害怕。盆儿,你果然是我想的那样么?”
程鹏问:“什么样?大魔王?”
“不。”
“那是什么?”
叶纷飞眯了眯眼,吸了口气,说道:“不知道怎么说了,总之是很高大,很高大那种。。。。。。我一路走过来,忽然就想起了咱们第一次来这个山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挥剑劈砍荆棘的你,似乎和现在一样。”
程鹏道:“我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程鹏的语气很平淡,只是做一个简单的陈述——但还有什么是比这个陈述句更有力量的呢?
叶纷飞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醉人的情话。
她的心已经醉了。
所以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红的有些发烫。
“哎呀——”程鹏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停下了脚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道:“看我的记性!纷飞,这么长的路,你怎么走的了?我背着你吧。”
叶纷飞红着脸道:“就这么走吧,你的脚不适应。”
程鹏道:“我的脚已经适应了。”
他蹲下了身子,硬是将叶纷飞背在了背上,然后神奇略微前倾,说道:“纷飞你抓牢了,咱们这就要出发了!”
他的左臂托住了叶纷飞的臀部,右手则是按在了地上。
他的右手姿势有些古怪,大拇指、食指、中指张开,无名指和小拇指则是弯曲了起来,就那么按在地上。
身体里正在有力量酝酿。
程鹏深深的吸气,说道:“纷飞,准备好了么?”
叶纷飞眼睛一亮,说道:“准备好了。”
“我数一二三,咱们就窜!”
“好啊。”
“一。。。。。。二。。。。。。三。。。。。。”
“窜!”
程鹏的食指和中指骤然发力,因为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曲回去的原因,故而发出的这个力更大。
程鹏的左脚用力的蹬地,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左脚的脚趾。
原本张开的脚趾在手指发力的一瞬间同时发力。
他的手指扣了起来。
他的脚趾用力的抓扣。
他的人贴着地飞了出去,像是一只离弦的箭!
他的身体慢慢的直立起来,逐渐和地面形成了八十度的角,才保持住。
他深呼吸。
饱满的气吸入了肺叶,不断的压缩,融于血液,随着心跳流转全身。
他的意念集中,诸多的气在体内运行,更多的气涌入双腿,在肌肉的缝隙中川流不息。
他奔跑。
如同猎豹。
快似电。
叶纷飞叫道:“好快!”
程鹏不言,生怕气息乱了,他依照着冲刺的速度奔跑,享受着这样的奔跑。
他还记得自己在小山包的坡上奔跑的情形,那种感觉,酣畅淋漓。
风硬了如块,扑面而来。
他的全身一片泰然,忘乎所以。
目标——嵩王陵。
嵩王陵已经近在眼前,所以程鹏停了下来,他呼出了一口浊气,问道:“纷飞,你感觉怎样?”
叶纷飞从程鹏的身上下来,问道:“累不累?”
“不累。”
程鹏的精力充沛,刚刚的奔跑,让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怎么会累?
程鹏站在嵩王陵的脚下朝上看去,便看见了士兵住的帐篷,他说道:“你说那位使者等来了咱们,会不会很失望?”
叶纷飞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她摇摇头。
程鹏道:“等一会儿纷飞你不要说话,我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红纱下,程鹏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虽然有的人已经死了,但那不会是一种终结:
死去的敌人才是好敌人。
而活着的敌人却依旧需要付出代价——因为这个敌人还不能死。
略作停顿后,程鹏便踏步上前,踏上了嵩王陵的青石路。
这是他以前散步时经常走的路。
青石上有他和她留下的痕迹。
曾经便留青石上。
未来便在脚之前。
雪变得大了,大片大片的落下,忽如樱花落下,他们裹挟着风雪而来,踏足在嵩王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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