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大清公主秘史

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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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第一章

    顺治十六年正月丙辰,早春刚发,春寒料峭,东方苍穹包笼在茫茫一层巨大的白幔之中,晨曦忽明忽暗。紫禁城的宫后苑[1]里,新绿在前几日才吐了嫩芽,如今寒风拍打,又都瑟缩在了一块儿。

    宫后苑向南的坤宁宫,洛敏横卧在东暖阁的炕榻上,两眼盯着边上的娴静女子。半晌,那女子回过头,扬起唇角,泛起淡淡的梨涡,“你这孩子,打早儿就瞧着我,可瞧出些名堂?”女子出口便是一口顺溜的满洲话。[2]

    洛敏摇晃着小脑袋瓜儿,刻意装作七岁孩童模样,“皇额娘手上的香囊可是做给皇阿玛的?”

    女子捏紧做了一半儿的如意香囊,栩栩如生的一双蝠皱在了一块儿,洛敏暗忖自个儿又说了胡话,真真想掌个嘴巴子!在坤宁宫里头,“皇阿玛”三个字是不愿或渴求被提及的。

    “也罢,这香囊即便是做了,你皇阿玛也瞅不上我这份‘如意心思’。”女子叹了口气,将那香囊摆放了起来。

    这已是洛敏来到这里,第不知多少回瞧见她自怜哀叹。不过二九又一年的芳华,在她身上却瞧不出半点韶华之气,倒更露几分哀怨,惹人心生怜意。并非她天生如此,只怨上天吝于眷顾。十四岁那年从蒙古远嫁大清国顺治皇帝,却不得瞻顾,仅二年,顺治帝便迎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氏入宫,册为贤妃,过了四月,晋为皇贵妃,又以太后不豫,责后礼节疏阙等为由,意欲再废后,改立董鄂氏,终因孝庄皇太后不允,没有成功。

    然,此事件令帝后关系愈演愈烈,也就是洛敏如今所见局势。

    洛敏本是21世纪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替身演员,家中唯有弟弟相依为命。她原以为这一生都将会在平淡无奇中度过,怎奈一场风暴将她卷入了这满清宫闱之中。

    醒来后,只看到雍华古朴的雕栏画栋以及她此刻这副瘦小干瘪的金贵之躯。她不再是屈居人后的替身演员,而是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养女——爱新觉罗·洛敏。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却对自己的封号稍许含糊。这几年顺治帝很忙,忙得不记得他的后宫,忙得不记得给某个孩子取汉名,忙得不记得给公主们封封号。

    不过,即便此时的洛敏还没受封,她也知道自己日后的身份。一切来源于方才与她对言的女子,她,正是洛敏的养母,也是她生母的亲姐姐,顺治帝的第二位妻子——孝惠章皇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荣惠。(荣惠这一名字历史无从考证。)而她,就是大清国寿命最长的和硕端敏公主。(和硕端敏公主即固伦端敏公主,固伦为雍正所封。)

    荣惠与顺治帝感情不睦,膝下无子,孝庄皇太后为抚慰她,便安排顺治帝收养洛敏为公主,人称“敏公主”,与荣惠同居坤宁宫。

    一夜之间,千变万化,变的是身份、地位以及环境,不变的是,她与端敏公主闺名相同,此外,她醒来开口便能说出一番满洲话和蒙古话,这令她大为惊叹。

    或许是时空秩序没有将原有的一切打乱,洛敏也不想将其打乱。

    她曾接过不少清宫辫子戏,深悉清史,更明白这名公主未来的走向。虽不知上天为何要将她安排到这可怜女子身边,既然让她得以重生,她想重新活,好好陪伴这位年轻而又令人怜惜的皇后。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是她们身上都流着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血液吧。洛敏的母亲是蒙古族人,父亲是汉人,据悉母亲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后人,想必让她魂穿至此也并不是毫无渊源。

    还是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她会重新活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耀眼一生!

    *

    “皇太后驾到——”

    洛敏本想趁着宁静午睡一小片刻,才闭眼,不想皇太后上坤宁宫来了。

    “皇额娘万福金安。”荣惠将炕榻上的洛敏拉起,合着礼,朝皇太后福身。洛敏学着剧本,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敏敏请皇玛嬷安。”

    皇太后由近身侍女苏麻喇姑搀扶着,洛敏低着头,只见一双凤头鞋正朝这儿徐徐走来,花盆底踏着青黑琉璃砖,“笃笃”煞是动听。

    “都起来吧。”

    两人站直身后,荣惠便请皇太后落座,又得太后允旨,落座另一侧,留洛敏光着脚丫立在边上,皇太后余光瞥见,面上一紧,道:“这早春料峭的,是要往身子骨里灌寒气不成?来,敏丫头,赶紧到皇玛嬷身旁来!”

    洛敏极是听话,顺着皇太后的意,一同坐回了榻上,“苏麻喇姑,去,给敏丫头取双绣鞋来。”

    苏麻喇姑是皇太后年轻时的陪嫁侍女,侍奉至今,未曾婚配于人。关于苏麻喇姑的故事,洛敏早有耳闻,算是清初宫廷史上一段奇谈。洛敏未能亲眼见识,如今眼前只见一名温厚纯善的老妪正领命去为她取鞋。

    “今年这春来得比往年早些,才不过暖了几日,今儿便又下起了雪珠子,乍暖还寒,稍不留神,宫头里怕是又要多请位太医来了。”

    “皇额娘教训的是,是臣妾疏忽了。”荣惠心领神会,皇太后自开口起便伸手揽着洛敏,话锋似有若无地指责她身为洛敏的皇额娘却照顾不周。

    “眼看那头倒了一位,不想这头再倒一个,哀家年纪大了,管不了那档子事了。”皇太后抚着洛敏那一头梳得极为用心的小辫儿,感叹道。

    “主子,奴才把鞋取来了。”一双寓意吉祥的缠枝纹绣鞋被苏麻喇姑捧在手心。洛敏瞧着那缎面和绣工,像是新做了没多久,一眨眼功夫就变出一双绣鞋,想必是有备而来罢。

    “来,敏丫头,皇玛嬷给你套上。”

    “皇额娘,还是让臣妾来吧。”

    “怎么着?哀家想给孙儿套个鞋都不成了?”

    “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好生坐着,看着,你这做皇额娘的,今后还有的是机会。”

    “是……皇额娘。”

    “皇玛嬷,让敏敏自个儿套吧,敏敏想自个儿套!”眼见荣惠被训得一无是处,洛敏心里头真真着急,说到底,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前头见屋外下起了雪珠子,也不会心血来潮跑出去转悠,回来弄湿了鞋袜,光着脚丫,躺在炕榻上,不想皇太后上了门。前头想给荣惠解释,可被使了眼色,她唯有禁言。

    想来也是,一个七岁女童的稚言,说太多,只怕锋芒太露,给坤宁宫,也给简亲王府甚至是自己徒惹祸端。为了坤宁宫,为了简亲王府,只好先委屈了荣惠,下不为例就是。

    “哟,皇玛嬷不知,敏丫头都会给自个儿套鞋了?”

    “这有何难?不就是往脚上一套的事嘛!皇玛嬷,您瞧,这不套上了?”孩子就是孩子,拽了皇太后手中的绣鞋便往小脚丫上套,并拢比划了下,又往地面蹦跶了一圈,尺寸一分不差!

    “哈哈!敏丫头确实懂事了不少,可这蹦法儿,改明儿换了寸子[3],可要留意着些!”皇太后满脸堆笑,对洛敏的宠与训,两者兼顾,显露无遗。

    “那可还要些时日呢!”洛敏调皮一笑,尽显顽劣之气。

    “这年岁,也就眨眼即过。”皇太后忽而感叹,“想想皇帝他……也有二十又一了啊,生儿二十一载,他却只惦记着承乾宫里头的那位。”

    “皇额娘哪里的话,皇上自然是惦记着您的,兴许今儿是荣亲王[4]殇逝一周年的忌辰,姐姐又久病缠身,这才一直陪着……”

    洛敏在旁侧听,荣惠口中的“姐姐”她自然是知晓的,即宠冠后宫的董鄂皇贵妃。董鄂妃沉疴日久,自荣亲王不足百日而殇后,不过靠着桌几床榻,未曾上床好生歇息过,病情日渐加剧,若不是顺治帝下朝后时刻守着,怕早已随丧子而去。

    “荣亲王也是哀家的亲孙,这一去,哀家心里头也不好受,皇帝忘了哀家无所谓,只是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祖宗打下的大清江山,哀家就怕他忘了!”皇太后放开洛敏,端起先前上的茶,抿了一口。

    荣惠沉默了,周身的宫人也就一直沉默着。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可皇帝顾着美人,疏于朝政,皇太后心里头自然着急。

    “主子,时辰不早了,慈宁宫里头的青香怕是要烧尽了。”苏麻喇姑忽然上前一步。

    皇太后放下珐琅杯盏,捏了捏两手无名指与小指的金镶嵌玉护甲套,“唉,哀家乏了,苏麻喇姑,摆驾回宫罢。”

    苏麻喇姑扶住皇太后,缓缓离开了坤宁宫。

    皇太后一走,坤宁宫上次又恢复成往日那般,一片寂然。

    洛敏拉住荣惠的手,道:“皇额娘,皇阿玛会来咱们宫里的,对么?”

    荣惠十指一颤,没有作答,这么多年,她已经不奢望皇上再次踏入坤宁宫的宫门了。

    往后的几日,紫禁城的大雪终于消停了下来,而坤宁宫,放眼望去,仍是满目白皑,荣惠依旧没有迎来皇帝的身影。

    没有迎来顺治帝,却迎来了一个男童,这个男童,改变了洛敏的运,却改变不了她的命。

    “三阿哥!等等奴才!”通往坤宁宫的华道之上,太监舍命奔跑着,只为追逐一个年仅六岁的顽劣孩童。

    拉开长距离,男童停下,转身朝那太监做了个鬼脸,“来追我呀,追得到就让皇玛嬷赏你银子,追不到就赏你板子!”

    小太监吓得失色,顾不得喘气,又追了上去。

    “刘嬷嬷,你去瞧瞧外头何事这么吵。”荣惠才哄了洛敏午睡,本想着坤宁宫除东边之外,南西北各设祭神台,连皇太后上门都要小心翼翼,也不知是谁竟如此大胆,敢在宫外大声喧哗。

    “主子,是三阿哥,好像是三阿哥误闯了咱们坤宁宫。”刘嬷嬷张望了一圈回来道。

    荣惠定了定神,不想竟是三阿哥。这孩子,早年不幸身染痘疹出宫调养,转眼间,快过四年了吧,想不到一回宫,不侍奉额娘身旁,却跑来了坤宁宫。

    “快,刘嬷嬷,外头天寒,快请三阿哥进屋,别冻坏了他!”荣惠忙吩咐道。

    “是,奴才这就去。”

    待刘嬷嬷转身,荣惠便低头瞧了眼熟睡的洛敏,“敏敏,你总算有伴儿了。”

    第2章第二章

    连日的纷扬大雪压得黄琉璃瓦沉甸甸,今早紫禁城迎来了第一束阳光,直至日上中天,白雪虽未完全化开,可那水柱正沿着屋檐滴落到地面。

    午后,荣惠哄了洛敏安睡,才一会儿功夫,宫门外的嚷嚷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差了身边的刘嬷嬷出去打探,刘嬷嬷踏着寸厚的积雪步履蹒跚。

    “来呀来呀!你追不到我!”

    “三阿哥,您等等奴才!”

    眼瞧是三阿哥与太监嬉闹,闯进了坤宁宫,宫内一干宫人见了他纷纷回避开来。三阿哥腿脚快,愣是将那太监远远甩在后头,心里正得意着,顾不得前方。

    “哎哟!三阿哥,您悠着点儿!”刘嬷嬷正要给小阿哥见礼,哪知雪地使了绊子,就那一下,整个身子如同扑进了一锅粥里。

    刘嬷嬷赶忙扶起他,扯了咯吱窝下的帕子就往他那张冻红的小脸上擦。

    “三阿哥!”瞧见三阿哥一身狼狈,小太监一魂未定,一魂又丢了。这下不好,不仅让小主子惊扰了坤宁宫,又没听从皇太后的吩咐照看好他,不知脖子上的脑袋还能留到几时。

    “你是谁带的?怎之前不曾见过?”刘嬷嬷瞧小太监一脸慌张,脸面又生,便随口问了句。

    “奴才见过嬷嬷,奴才是吴公公底下的小六子,前不久受了太后娘娘的命来侍奉三阿哥,不想今儿让三阿哥惊扰了皇后娘娘,烦请嬷嬷为奴才求个情!”说着,双膝埋进了雪地。

    三阿哥回宫一年多,这顽劣性子放眼整座紫禁城,无人不知,这小六子历事不久,又岂能招架得住!

    “你且回去复命,就说惠主子留了三阿哥在坤宁宫用点心,自然不会降罪于你。”

    “这……”

    “去吧,这是咱惠主子的意思。”

    小六子一听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也就落下心中一块大石,起身而去。

    打发了跟屁虫,三阿哥乐得自在,“嬷嬷,皇后娘娘真让我进屋吃点心?”

    “真的,随嬷嬷进屋吧,好暖暖身子。”

    “嗯!”

    *

    坤宁宫的宫门是他第一次跨入,皇后居住的东暖阁也是第一回走进。顽皮归顽皮,宫里的规矩还是铭记于心的,见了荣惠,三阿哥双膝跪地请安:“三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荣惠扶起年仅六岁的三阿哥,“赶紧上炕榻坐着,瞧这小手,冻成什么样儿了。”荣惠握住他那一双冻红了的手掌,虽说不是亲生的,瞧了心里也发紧,才想给他暖暖,却又落了个空,荣惠一愣,这孩子,想必是怕生了。

    “吃点心吧,吃了点心身子也就暖和了。”荣惠依旧温柔地笑着,将前头御膳房送来的紫玉糕推至他面前。

    三阿哥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伸开小爪子就捞了一块塞进嘴里,“嗯,好吃!”

    “若是三阿哥喜欢,全吃了都不成问题。”

    “真的?”

    荣惠点头。

    三阿哥如同得了宝贝,乐得裂开了小嘴儿,不消一会儿,吃得满嘴渣滓,宫人在一旁偷笑,荣惠忙着给他擦嘴。

    过了两三年的艰苦日子,好不容易回到宫里来,瞧见什么都是稀奇的。

    这孩子,刚出生那会儿她还是瞧见过的,皮肤白嫩,像极了他皇阿玛,只是不足两年,便被送去了宫外“避痘”,前两年发了痘疹,上天庇佑,总算逃过一劫,只是这脸上,留了一些麻子,好好的一个漂亮孩子,偏偏得此缺陷,不禁令人惋惜。

    “皇额娘……”在荣惠叹息之际,洛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慢慢走到荣惠身边,“皇额娘,这是……”洛敏看见刚吃完点心的三阿哥,一脸茫然地问道。

    荣惠伸手揽了洛敏,笑道:“敏敏,这位就是三阿哥,三阿哥,这是敏敏,你的皇姐。”

    三阿哥……洛敏想了想,顺治年间的三阿哥,二阿哥福全,三阿哥玄烨……玄烨,爱新觉罗·玄烨……那不就是未来的康熙帝!?

    洛敏惊讶地捂住了嘴,一双杏眼瞪得浑圆,直盯着三阿哥。

    对于这样的反应,荣惠皱了皱眉,呵斥道:“敏敏!不得无礼!”荣惠以为她是见了三阿哥一脸麻子,吓到了。

    三阿哥深知自己的缺陷,这两年来招惹不少闲言碎语,他们虽不曾当着自己的面嘲笑,背地里说了什么他又岂会不知,就连他的皇阿玛,也不曾正眼瞧过他一回,这个他名义上的皇姐还要好,居然吓成这般。

    “三儿多谢皇后娘娘留三儿吃点心,三儿还有书要念,迟了怕皇玛嬷怪罪小六子,三儿给皇后娘娘跪安。”他明白,在这儿待久了只会给人留下笑柄,还不如回去念书来得自在。

    “三阿哥……”荣惠明白是洛敏触伤了他,想找洛敏道歉,可道歉只会让他更难受,索性话说一半,让刘嬷嬷送他离开了。

    三阿哥一走,荣惠便开始叹气,原想好不容易给敏敏找了玩伴儿,这下又该错失了机会。

    “敏敏,你怎可当着三阿哥的面……三阿哥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要更加体谅他才是,可你……唉!”

    “皇额娘,敏敏错了,方才敏敏……”洛敏想解释,她不是因三阿哥的缺陷而大惊失色,她是知道这位三阿哥并非常人,所以才……只是这样的理由,她无法解释,只能任由他们误会,承认错误。

    “也罢,改明儿遇见了三阿哥,再认个错吧。”

    洛敏不曾奢望自己能够再遇到未来的康熙帝,只希望自己能在这紫禁城中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

    三日后,紫禁城河开雪化,前几日瑟缩在一块儿的小草叶苞儿总算吐出了新芽。洛敏陪着荣惠逛到了宫后苑,憋了整个严冬,终于能够出来透透气,瞧瞧外头的繁花盛景。

    “三哥哥,你瞧这花儿,真美!”这儿娘俩赏花稍显清闲,那旁小女娃叽叽喳喳好生热闹。

    洛敏循声望去,不想又看到了前几日一不小心得罪的人,他身旁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女娃,与她一样,梳了一头的小辫儿,却比她活泼许多,身后没有跟着太监,倒是跟了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三儿给皇后娘娘请安。”三阿哥溜到宫后苑,本一脸欢喜,瞧见了洛敏和荣惠,脸色骤变,规规矩矩地上前请安,态度也较上回生疏了许多。

    “小月给皇后娘娘请安。”

    “曹寅给皇后娘娘请安。”

    跟着三阿哥一道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相继给荣惠问安。听了名儿,洛敏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那男孩该是三阿哥的陪读曹寅,而那机灵乖巧,赞花儿美的兴许是某个格格或公主。

    顺治帝子嗣不多,就亲生在世而言,也就次女恭悫长公主,其余皆殇。养女倒有三个,除她以外,剩下的便是安亲王岳乐的二女儿,柔嘉公主以及豫亲王硕塞的二女儿和顺公主,据悉,和顺公主大了三阿哥六岁,而眼前的女孩,与三阿哥年纪相仿,不是恭悫长公主,就是安亲王的女儿。

    她方才唤自己“小月”,印象中,曾有不少影视剧将柔嘉公主的形象变作康熙帝的恋人,名字就叫冰月,难道……

    “冰月……”许是洛敏想得太过入神,不知不觉念出了冰月的闺名。

    “咦?姐姐认得小月?”冰月一阵惊喜,没想到敏姐姐认得自己。

    洛敏猛然回神,扯嘴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或许今后还是少说话为妙。这一神情,恰巧被三阿哥逮了个正着,心想她还是如此没有礼貌。

    “难得大伙儿一道聚在后苑儿里,不如去坤宁宫坐坐,本宫请你们吃点心。”荣惠瞧洛敏尴尬,忙给打圆场。

    冰月一听有点心吃,自然欢喜,宫里头能说话的姐姐少,她也想和洛敏熟络熟络,却不料被她的三哥哥截了话茬子,“三儿谢皇后娘娘美意,只是三儿是从师傅那儿偷跑出来的,未免皇玛嬷责怪,三儿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洛敏深知他仍在为上回的事介怀,偷跑出来是真,怕皇太后责怪却是假,他只是不想上坤宁宫,不想再看到她罢了。

    “咦?三哥哥,不是你说……”

    “对不起。”冰月话没说完,又被洛敏抢了去,这三个字确实掷地有声,总算把他三阿哥尊贵的脑袋给抬了起来,对上洛敏的眸子。

    洛敏抿了抿双唇,“上回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看到了洛敏眼中的真诚,一颗心顿时软化了下来,昨儿才在他皇阿玛跟前说“愿效法父皇”,他又看了那么多书,不该失了气度,但他闷声至今,也想求句道歉的话。

    “不打紧,我也有不好。”他不该以师傅为借口,拒上坤宁宫,自他决定逃课,就不打算回去了。

    荣惠见这两孩子终于打开心结,脸上也柔和了几分,心里宽慰了不少。

    “三哥哥,你和敏姐姐闹了不快么?”见他们酸味十足,冰月也好奇了起来。

    “没事儿,你别跟着瞎掺和。”三阿哥不想解释,他这一脸麻子,注定是要让人笑话了,他也不管了,与其让人说,给自己气受,不如用功念书,造福大清的江山社稷!

    “告诉小月嘛!三哥哥告诉小月嘛!”冰月不依不饶,他越是不说,她就越是要刨根问底,缠上他了!

    瞧见三阿哥拿冰月没辙,洛敏忍不住在一旁偷笑,这两人,还真是一对冤家,只是不知未来的路,是否会像历史发生的那样……

    历史,也许无法改变,日子,却要照常去过,经这一茬子,洛敏也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3章第三章

    刘嬷嬷伸手推开直棂吊搭窗,清甜伴随着花卉馨香冲进了屋,隔着不远,一阵阵男男女女的稚龄欢笑迎面而来,如往坤宁宫送入一股春风。

    刘嬷嬷心里头欣喜,扭头道:“主子,太后,三阿哥和冰月公主来了!”

    荣惠正跟皇太后聊得兴头上,这会儿来了这一句,更是笑逐颜开:“皇额娘,您瞧,这才说到三阿哥,三阿哥就来了。”

    皇太后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将荣惠的笑容尽收眼底。这些年来,笑得这般开怀,并不多见,想必那几个孩子确实给坤宁宫添了不少福气。

    “早些天听闻三阿哥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往你这坤宁宫跑,这倒好,给你添些人气。”皇太后呷了口新茶,又将杯盏放回了炕几上。

    门口的小太监打了帘子,三个孩子鱼贯而入,为首的三阿哥着一身石青袍子小貂帽,乌黑的眼珠子异常灵活,面如春风,透着红润,心里似是团着喜滋滋,全都带进了坤宁宫。才不过几日,这六岁的娃娃态度一变再变,如阴晴不定的天气。

    三阿哥身后是自他回宫后就跟着他的冰月公主,比他小一岁。冰月活泼灵巧,见到她时,总挂着笑容。三阿哥自两岁便养在宫外,身边除了太监和服侍的嬷嬷之外,没什么同龄的玩伴,去年回宫后,也就冰月稀罕缠着他玩。

    而另一个和他们玩在一块儿的男孩,便是曹寅。三阿哥出生那会儿,按大清的规矩,需在内务府三旗即镶黄、正黄、正白三旗包衣妇人中挑选奶妈和保姆。曹家孙氏被选为三阿哥的保姆,致使曹家与皇家关系甚为密切,曹寅也有幸成为三阿哥的伴读。

    “三儿请皇……皇玛嬷、皇后娘娘安!”三阿哥进了屋,正要按规矩给荣惠问安,不想皇太后也在这儿,忙改了话,跪地行礼。跟在身后的两孩子自然也没坏了规矩。

    自那日宫后苑一遇后,这三孩子就常来坤宁宫。三阿哥每日晨昏定省,不忘给顺治帝和皇太后请安,此外,常去的地儿也就是坤宁宫了。

    趁三人跪安的当儿,苏麻喇姑和刘嬷嬷已命人端了点心和奶茶搁在一旁的矮桌子上,浓郁的茶香混着奶味,热腾腾冒着气,勾得几双小眼睛直愣愣,皇太后忍不住笑哈哈:“行了,都坐着去吃吧!”

    皇太后一句话好过天大的恩赐,三个孩子跟黄鼠狼似的,扑向小矮桌,津津有味地又是吃又是喝,看得一屋子的人直发笑。

    洛敏也跟着捂嘴偷笑,孩子就是孩子,见到好吃的、好喝的,巴不得统统塞进嘴里,也不管饿是不饿。

    “敏丫头,别顾着看,也跟着吃啊,不然回头就只剩碎渣子了。”皇太后瞧洛敏只坐着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皇玛嬷,敏敏不饿,留给弟弟妹妹们多吃些。”

    “哟,你们瞧瞧,你们倒是瞧瞧,咱们敏公主确确实实是长大懂事了啊!都懂谦让弟妹了!”在旧社会,尤其是宫里头,皇帝子嗣多,最愿看到的是兄友弟恭,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兄弟阋墙。

    洛敏一句话,并不长,却让她这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着实宽慰不少。

    那狼吞虎咽的三孩子听了皇太后的话,便停了下来,直勾勾盯着那一桌子的杯盘狼藉发愣,眼下也就只剩三阿哥眼皮子底下留了一块豌豆黄。

    登时,就在一屋子人等着他要如何做时,三阿哥灵机一动,眼珠子转得比谁都快,拉了洛敏的小手坐到边上,把高足盘推到她面前,“这糕儿可清甜了,皇姐也尝尝。”

    前头由他拽着已是惊愣的洛敏,这会子听着一声甜糯的“皇姐”,小心肝又颤了一下,拉着她、喊她“皇姐”的人儿可是大清未来的康熙帝啊!

    “敏敏,三阿哥喊你吃点心呢!”荣惠瞧洛敏发愣,忙在旁将她唤醒。

    洛敏即刻打了醒儿,拿起最后一块豌豆黄,慢悠悠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嗯,好吃!”这些点心她过去就吃过,同样美味,只是这时候又多了层意味在里头罢了。

    “好啦好啦!哀家也乏了,苏麻喇姑,咱们回宫,让孩子们玩去吧。”皇太后看也看够了,笑也笑够了,由苏麻喇姑搀扶着起身离去。

    “孙儿恭送皇玛嬷!”

    皇太后顿步,扭头瞅了三阿哥一眼,“得空也去你额娘那儿坐坐。”

    三阿哥与生母佟佳氏骨肉分离多年,母子间不比寻常百姓间那般亲近。佟佳氏因常年受顺治帝冷落,整日以泪洗面,身为亲儿唯有眼睁睁瞧着心里憋屈,想必是为了引起顺治帝的注意,三阿哥常在后宫惹事生非,也就前阵子,误闯坤宁宫,得了荣惠照料,才收敛了一些。

    皇阿玛已经冷落了额娘,他若再避开,怕是真要成为不忠不孝之人了!

    “孙儿知道了,皇玛嬷您放心,孙儿过会儿就去陪额娘。”

    小孩子玩心重,常常忘了回家,洛敏不知他是真的玩心重,忘了额娘,还是不敢亲近他的额娘。

    要知道,大多数孩子是怕生的,尤其是当对方是自己的母亲,而印象中从未见过这一形象,想亲近,一时半刻,恐怕也难以跨过心里那道坎儿。

    *

    往后的几日,三阿哥上坤宁宫没之前那么勤了,冰月公主倒是时常过来,拉着洛敏道些女儿家之间的长短。

    这丫头不过五岁,机灵劲儿却不比洛敏差,她的三哥哥几天不见踪影,她就念叨着不放了。

    “呀!敏姐姐这是做什么?”

    “瞧瞧你这小嘴,自然是挂油瓶啦,不然多浪费!”洛敏瞧她一进屋就撅起小嘴,口口声声又念叨着她的“三哥哥”,竟起了捉弄她的心,“怎么着?我陪你玩不及三弟来得尽兴?”

    “倒不是,小月喜欢和敏姐姐玩儿,只是这几天三哥哥天天把自个儿闷在屋里头,问曹寅,曹寅也不说,敏姐姐你说,三哥哥是故意躲着小月么?”冰月说一句,脸红一阵,像是在闹小别扭,揪心得紧。

    洛敏也奇了,猜不出三阿哥在搞什么名堂,“这都有多少天了?”

    “三天了,就连书房都不曾去了。”

    “三天?那皇玛嬷呢?皇玛嬷没有上门抓人?”洛敏深知,顺治帝忽视了三阿哥,可皇太后抓得紧,每日必让教学师傅向她老人家禀报几位皇孙的学习状况。

    “皇玛嬷病了,正在慈宁宫里修养,好些天不见人了。”

    洛敏想起来了,上回随荣惠前去给皇太后问安,便从苏麻喇姑那儿得知了她老人家凤体微恙,没见着面便回去了。

    今儿早晨再去问安,眼见皇太后较前几日精神了许多,依她看,不是不去抓人,而是没来得及,或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若是没猜错,今儿宫里怕是有戏可看了。

    “小月,闷不闷?”

    “嗯!”

    “想不想出去遛遛?”

    “想!”

    也不知洛敏出于什么心思,趁着荣惠午睡,刘嬷嬷不留神,便拉着冰月溜出了坤宁宫。

    两小丫头是第一回避开宫人单独走在紫禁城内,以前不是跟着教养嬷嬷,就是被几个小太监盯着,能自由自在地玩还是头一遭。

    洛敏极少出门,宫里的路认不得太多,也不曾去过三阿哥的住处,不过由冰月领路,去了阿哥所。

    蹑手蹑脚进了阿哥所,迎面不期遇上脑门光光、眼睛大大,一脸忠厚相的男孩,男孩和三阿哥一样,也是一身的石青小袍子,当然,不及三阿哥气度大。

    洛敏从没见过他,不过瞧穿着,估摸着也是位阿哥。

    “小月,那是谁?”生怕被人瞧见,洛敏拉着冰月躲到了花坛后,偷眼指了指刚刚走来的男孩。

    冰月望了望,说:“是二阿哥。”

    二阿哥,福全,年长三阿哥一岁,为人忠厚,长了一双大耳朵,厚嘴唇,据说生有残疾,似乎是有只眼睛不太好,洛敏仔细瞧了瞧,发现他左眼确实目光无神,难以聚焦,似要挤挤眼儿才跨出步子,身旁有小太监陪着,一切小心翼翼。

    洛敏不禁替他惋惜,深叹了一口气,继而又想到了同样有缺陷的三阿哥,不同的是,三阿哥一脸麻子是痘疹所致,乃后天形成,不像二阿哥,先天残疾。

    洛敏向来不喜以貌取人,自然不在意谁是麻子,谁有眼疾,在她眼里,谁都一样,即便有缺陷,能够克服自己的,便是强者。

    “敏姐姐,你带小月来阿哥所,可又为何躲起来?”

    “别忘了咱们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声张,你想见到你的三哥哥,就要听我的话,可知?”

    冰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按照洛敏的指示,绕过花坛,又穿过水缸,小心翼翼,活像两只小老鼠窜来窜去。

    “三弟住哪间?”

    “东边第二间。”

    “行,跟我来。”

    又穿过一条小道,绕到了东边第二间屋,远远望去,只见曹寅坐在台阶上,撑着头,眉头紧紧锁在了一块儿,愁苦极了。

    孙嬷嬷在一旁来回踱步,时刻伸长脖子张望着,像是在防着什么,一切看起来如此不寻常,令洛敏越发好奇了,而这情景,又好像在哪里瞧见过。

    “皇太后驾到——”

    “敏姐姐,怎么办?皇玛嬷来了!”一听到皇太后也来了阿哥所,冰月丫头一把拉住洛敏的胳膊,惊慌失色。

    洛敏倒是淡定自若,一点也瞧不出慌张,好似一切在她的预料之中。

    再瞧门前两人面色如灰,正验证了心中所想,或许——三阿哥根本不在屋里头!

    第4章第四章

    “太后吉祥!”皇太后在三阿哥屋前止了步子,孙嬷嬷福身行了礼,曹寅打了个千儿问安,两人皆是颤颤巍巍。

    皇太后低眉顺目,腰板挺直,随口问道:“听闻三阿哥几日不出门了,哀家特意来瞧瞧,孙嬷嬷,你给哀家带路。”

    “回太后,三阿哥他……”眼看事情就要穿帮,孙嬷嬷急了一身汗。

    皇太后踩着花盆底向前走了一步,“三阿哥怎么了?病了还是睡了?若是病了,赶紧传太医,若是睡了,这一睡好几天,瞌睡虫上身不成?”

    孙嬷嬷答也不是,闷不吭声也不是办法,而躲在花坛后头的两个小丫头,一个神色无常,一个心如擂鼓。

    冰月攥紧了洛敏的马蹄袖,额上沾着细细密密的汗,两条细长的眉毛拧成一团,道:“敏姐姐,孙嬷嬷堵着皇玛嬷,是不是三哥哥他压根儿不在屋里头?”

    瞧了半天,冰月的小脑筋也转了过来。

    洛敏却不急不缓道:“再瞧瞧。”

    “什么瞧瞧!敏姐姐难道不给三哥哥着急么?皇玛嬷都上门来了,不得了啦!”洛敏心里不急,可被冰月一闹腾,心眼儿也就硬生生被提了起来。她不是担心三阿哥会出事,而是担心冰月这一激动,怕是暴露了行踪。

    所幸那头又传了话,孙嬷嬷继续与皇太后周旋着,只是孙嬷嬷的一言一行何以躲得过皇太后的慧眼,远远瞧去,皇太后变了变脸色,似要动怒,洛敏的身子下意识往前一倾,屏住了呼吸,好歹三阿哥也是自己的皇弟,要真让皇太后抓了小辫子,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哎呀!不行!”

    “你要做什么?”冰月挣脱了洛敏,洛敏立时将她拽了回来。

    “小月瞧不下去!小月要给三哥哥求情!”

    洛敏皱了皱,冰月这是关心则乱,如此莽撞,非但求不了情,恐怕还会把自己搭进去,太不划算!再言,孙嬷嬷还没求情呢,这会儿也轮不到她来。

    哪知冰月固执得很,硬是要往皇太后那儿跑,洛敏抓也抓不住,心中叫苦不迭。

    然而,奇的是,这头急得跳脚,那头雕花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孙儿请皇玛嬷安!”失踪了三天的三阿哥总算出现了,就站在大门口,给皇太后问安。

    在场的人几乎全都傻了眼儿,心想这三阿哥是打哪儿出来的?

    “三阿哥这是在屋里头鼓捣些啥呢?”皇太后笑着嘴,耐心等着解释。

    “回皇玛嬷,孙儿前些日子在师傅那儿得了本好书,正念着,不想一头扎进去,过了这么些天。”三阿哥调皮笑笑。

    “哦?是什么书?倒是说给皇玛嬷听听。”皇太后饶有兴致、慢悠悠道。

    三阿哥眼珠子一转,“是《大学》。”

    “《大学》?那都记了些什么?背来听听。”

    这个背书,他再擅长不过,就来了这么几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皇太后本想让他背上一两句,不料他把《大学》第一章全都背了下来,才六岁的幼龄,不禁让在场的人叹为观止。

    皇太后更是喜不自禁,“皇玛嬷问你,何谓‘致知在格物’?”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三阿哥对答如流,不喘一口气。

    “皇玛嬷再问你,何谓‘诚其意’?”皇太后上了兴头。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

    皇太后瞅着三阿哥,静默半晌,孙嬷嬷在旁吊起心尖儿,莫不是小主子背错了?

    然,皇太后忽而大笑一声,“好!三阿哥在读书方面确实长进了不少,竟是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孙嬷嬷松了一口气,跟在皇太后边上瞅了许久的苏麻喇姑也是一脸笑意,三阿哥调皮之余,功课却从不落下,用心程度不亚于其他几位阿哥。

    早年三阿哥在宫外,苏麻喇姑也时常奉皇太后之命出宫照看这孩子,从那时候起,三阿哥一拣着本好书便不忍释卷了。

    回到宫里,玩心不减,读书倒是更为长进了。

    儿孙争气,长辈们自然欢喜,拉了冰月重新躲回去的洛敏也是瞠目结舌。历史上的康熙帝自幼识字,喜好读书,每日卯时(大概凌晨五点)起床读书,每读一段,必要念诵一佰二十遍。那会儿说他五岁开始读书,读的是《三字经》和《百家姓》,可眼下,怕是不止这两本书。

    敬仰之情,从内心深处油然萌发,难以抑制。

    “三哥哥可真厉害!”冰月心里也欢喜,两小眼豆儿直发光、发亮。

    “你三哥哥啊,厉害的可不止这些。”

    “敏姐姐,你方才说了什么?小月没听明白。”

    “没什么,就说三弟真了不起。”洛敏笑着打哈哈,自己知道得太多,总有不留神说漏嘴的时候,幸而冰月年纪小,尚可应付。

    “那是当然!三哥哥可是头一个避过痘疹的人呢!”冰月与三阿哥亲近,三阿哥的事儿她几乎全都记在了自己的心尖儿上,可以说,三阿哥是她的骄傲。

    洛敏在旁捂嘴偷笑,知道她对三阿哥在意得紧,可三哥哥就是三哥哥,小丫头还闷在葫芦里,若这是妹妹对哥哥的情意,那还好说,可要是演变成爱意,只怕将来还要有苦头吃,洛敏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敏姐姐,瞧,皇玛嬷走了!”冰月小手一指,洛敏顺势望去,只见皇太后带着笑容离开了阿哥所。

    再瞧三阿哥那头,孙嬷嬷深深呼了一口气,几乎能在阳光下看到黑黢黢的烟儿,曹寅也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光洁的脑门上似早已汗意涔涔,这孩子,着实吓得不轻。

    放眼再瞧三阿哥,脸不变色,心不跳,忙拽了曹寅起身,孙嬷嬷扯了帕子给曹寅擦脸,道:“三阿哥,嬷嬷的小主子,方才真是被您吓坏了!”孙嬷嬷年纪不及苏麻喇姑大,可每日侍奉主子劳心劳力,再遇上三阿哥这样的小主子,只怕没过半百,已心力交瘁。

    “嬷嬷甭担心,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回来了嘛!”三阿哥挤挤眼儿,咧嘴一笑。

    “小主子,今儿是您机灵,回来的巧,往后可不能再如此行事了,宫外虽好玩,但也不好忘了这紫禁城才是您自个儿的家,皇太后那儿瞒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嬷嬷和阿寅是经不住吓啦!”

    “好啊!三哥哥,你居然背着小月和敏姐姐偷偷溜出宫玩儿!”冰月不知何时从洛敏身旁走开的,冲到三阿哥面前,又是叉腰,又是鼓腮帮子。

    “冰月?”三阿哥愣了愣,瞧见冰月,又瞧见她身后追随而来的洛敏,显然没有想到她们两个姑娘家会出现在阿哥所,这下好,偷溜出宫的事儿被他俩知道了。冰月知道尚可,她绝不会给皇太后告状,至于他的皇姐,他说不好。

    “奴才见过敏公主、月公主。”孙嬷嬷福了福身,放低声音,说:“两位小主子,这儿不是两位呆的地儿,还是赶紧回去吧。”

    冰月见皇太后走了,也就忘了这事儿,经孙嬷嬷一提醒,吐了吐舌,又去瞪三阿哥,转而一脸的鬼灵精:“三哥哥,你得和小月说说宫外的趣事,不然啊……”

    冰月本由董鄂皇贵妃抚养着,可这两年,董鄂妃经丧子一事已是茶饭不思,缠绵病榻,鲜少再顾念她,而安亲王府那头,又不多回去,即便回去一次,也没有机会游逛京师繁华的街道。

    这会儿听说三阿哥出宫,心里头自然是在意得紧,恨不得立马拉着他再偷溜一回!

    可三阿哥呢,捋了一把亮堂的脑门,尽露干笑,他自己一个人偷溜出去还好说,若是再带一个冰月,恐怕离他皇玛嬷揪住小辫子的日子不远了。

    “小月,偷溜出宫可不是小事儿,就如孙嬷嬷方才说的,运道好,皇玛嬷不知道,可若是运道不好呢?”洛敏劝说道。

    冰月撅嘴,“三哥哥这不瞒过去了嘛。”

    “那是三弟机灵,外加一些运道,人可机灵一辈子,却不可能一辈子拥有好运道,偷出宫这事儿,依我看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冰月似懂非懂地咀嚼着洛敏这番话,三阿哥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洛敏感受到如此炙热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叫他瞧出些什么了?

    “好了好了,你若是兴致浓,改明儿我再与你说,今儿我乏了,你赶紧回去!”三阿哥收回目光,挥手想打发冰月离开。

    洛敏牵了冰月的小手,说:“人影转了向,日头落了,皇额娘该寻人了,小月,咱们走吧。”

    冰月撇了撇小嘴,点了点脑袋瓜儿,反正来日方长,明儿再问不迟,“三哥哥,小月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吧。”

    “去吧去吧!”

    道了别,洛敏拉着冰月直奔出阿哥所,所幸沿路没遇到什么人,回到坤宁宫也算顺利,只是跨进门槛,荣惠靠着桌几,撑着头,洛敏一看不对,忙奔过去,问:“皇额娘,您怎么了?”

    荣惠抬起头,“敏敏,你回来了啊,皇额娘没事儿,就是头有些晕。”

    头晕?洛敏伸出冰凉的小手摸了摸荣惠的额头,似有些温度,“皇额娘,您似乎在发热,刘嬷嬷人呢?”

    洛敏不知,荣惠醒来见她不在宫里,就让刘嬷嬷出去找了她,故而身子微恙也无人照料。坤宁宫虽不缺宫人,可要说贴身的,靠得住的,也就当属刘嬷嬷。眼下刘嬷嬷人不在,照顾荣惠的担子便扛到了她的肩上。

    第5章第五章

    隔了几日,天色晦暗,苍穹边铅云低垂,大人们想着许是要落雨,躲在屋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孩子们伸长了脖子,两眼直直。

    久雨西风晴,久晴西风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呼朋引伴玩得开心。

    三阿哥同几位阿哥下了学,打头阵,领了洛敏、冰月、曹寅蹦到了宫后苑。几日不来,花园子简直大变了个样儿!奇石罗布,佳木葱茏,高杆子、矮树苗,池子水面清澈见底,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贴梗海棠,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将碧波染得翠红。

    如此繁花美景,谁还理会那鬼打的天气!

    浓郁芳香扑鼻,冰月乐得开怀,一会儿凑近闻香,一会儿摘了小花儿戴头顶,所幸这会子人烟稀薄,没人瞧见,却还是被洛敏逮了个正着,冰月转过身,对三阿哥笑道:“三哥哥,小月戴这花儿好看么?”

    三阿哥瞧了瞧,心思不全在这儿,只说:“好看。”

    “那三哥哥觉着是花儿好看,还是小月好看?”冰月来了兴致,又问。

    “花儿美,人嘛,也还可以。”言罢,小眼儿又瞄了别处。

    “什么嘛!什么叫‘也还可以’……三哥哥心思不在小月身上,小月不跟三哥哥玩儿了,敏姐姐,咱们到亭子里去,那儿地高,瞧见得远!”冰月拉了洛敏,气鼓鼓地就要走,洛敏无奈,扭头去瞧三阿哥,哪知三阿哥理都不理,呼了曹寅往另一头去了。

    冰月一步三回头,后来索性停下,气得直跺脚。

    洛敏在一旁瞧了半天,见她给自个儿簪花,女儿家爱美的心思一目了然。这没错,只是小丫头也想让她的三哥哥夸上几句,谁知三阿哥早被东边的大树吸引了过去,顾不得冰月与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冰月问一句,他答一句罢了。

    “敏姐姐,三哥哥要做什么?”冰月原本在气头上,可见三阿哥停在树下,扬起了脑袋,便好奇了起来。

    洛敏顺着三阿哥的目光向上看去,葱郁的枝叶间,隐隐约约似能看到一个暗黄的巢窝,难不成他要上树掏鸟窝?

    洛敏得此想法,心头一颤,那树可不低,以他矮小的个头,别说爬上去,就算真上了树,下来还是个问题,如此危险,哪有让未来皇帝犯险的理。

    “哎!敏姐姐,等等小月!”洛敏崩开小腿跑了过去,冰月追在后头。

    那头,三阿哥命曹寅趴了身子,正要站上背,洛敏忙喊:“三弟!不可!”

    三阿哥一条腿踩在曹寅背上,另一条在听到洛敏喊声后收了回来,扭了头,只见洛敏和冰月奔了来。

    冰月见势吓了一跳:“三哥哥,你不是要上树吧?”

    洛敏也劝:“这树高,太危险了。”

    三阿哥抬了抬头,继而听到唧唧一声,洛敏循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正用虚拳握了一只肉色的幼鸟,洛敏明白了,他不是要上树掏鸟蛋,而是想把落单的幼鸟送回巢。

    “差人找梯子来吧,曹寅,你先起来。”洛敏走上前,拉起了曹寅,曹寅看向三阿哥,道:“三阿哥,您还是听敏公主的,别自个儿犯险。”

    三阿哥思索了一阵,再瞧这几人盯着自己,最终点了点头:“阿寅,你去找梯子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找梯子必定会惊扰到他的皇玛嬷,好不容易打发了小六子,这下又该被揪回去了。

    曹寅领了话去找人要梯子,剩下三个留在大树底下,冰月瞅着三阿哥手上的幼鸟,心里那股气早没了踪影。前头分心,原是为了这事儿。

    天边的铅云转了向,飘到了头顶,风传来了信号,洛敏最先反应过来,忙拉了三阿哥和冰月进亭子。

    所幸小孩子腿脚快,三个人都没有淋到雨。

    *

    万春亭内,冰月趴着栏杆,伸出小手,片刻功夫,接了一手的雨水。洛敏坐在边上,眼睛盯着三阿哥手心里的幼鸟,面露忧色,旋即,扯了素帕,递了过去:“下了雨,天儿凉,用这个裹着,或许好些。”

    幼鸟瘦弱,小生命禁不起风吹雨打,再加上之前一摔,怕生命已是垂危,只是瞧三阿哥不愿放手,洛敏也不好多说,唯有尽点绵薄之力。

    三阿哥抬了头,接了帕子,道了声谢,谨小慎微地将奄奄一息的幼鸟裹进了帕子里。

    原本欢欢喜喜跑来玩儿,不想出了这茬子,失了兴致不打紧,只是添了一脸愁苦就不太妙了。

    洛敏也觉得奇怪,这三阿哥前儿还嘻嘻哈哈,就同一般顽童,见着好玩的便玩,见着好吃的便吃,上课烦了便捉弄师傅……一切实属正常,可一转眼,分明天真烂漫的年龄,有时候也会露出老气横秋的尊容。

    是过去的经历给他造成了童年阴影,还是这本就是原原本本的三阿哥?洛敏看不懂,愈发觉得他神秘了。

    “今儿皇后娘娘气色好了许多。”三阿哥忽而开口。

    洛敏回过神,点了点头,前些日子荣惠得了风寒,免去了他的每日问安,昨儿才病愈,今早他便来坤宁宫请安来了。

    “那日在阿哥所,皇姐说的那番话,是何意?”

    在阿哥所……洛敏自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只不过隔了那么久,没想到这时候会再重提。当时凭着本意接口,不料似乎说得深奥了些,冰月似懂非懂,可以三阿哥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

    洛敏不晓得他心里打了什么主意,一时之间也不好解释,这下好似遇到了难题。

    “三哥哥,敏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恰逢此刻,冰月插了嘴,洛敏得了台阶下,忙说:“说这幼鸟呢,这曹寅,该不是让人扣住了,怎还不来?”说着,脖子往外伸了伸。

    不说还好,这一说,曹寅还真现身了,只是不止他一个,身后还跟了嬷嬷、太监三三两两。

    洛敏定睛一看,孙嬷嬷和刘嬷嬷打了伞儿,小六子搬了梯子,冒着雨正往这儿来。

    “小主子们,可算找到人儿了!这下雨天的,主子们担心极了!”刘嬷嬷人还没进亭子,声音已是先传了来。

    三阿哥没搭理两位嬷嬷,兀自拉了小六子跑进了雨里:“小六子,快,把梯子架那树上!”

    “哟!小主子,您别往雨里跑啊!”孙嬷嬷见了忙着急地追上,给三阿哥打伞。

    三阿哥这一跑,冰月也要跟着,幸而洛敏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才没让两位嬷嬷再烦心。

    洛敏和冰月待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小六子摆好梯子,看样子,小六子想替主子代劳,三阿哥没如他的意,推开了他,自个儿利索地爬了上去,然而爬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三阿哥半途而返,待重回地面,伸手将什么东西交给了小六子,洛敏知道那是什么,他连同她的素帕,一起给了小六子,随即转身而走。

    “小主子,月公主,走吧,随嬷嬷回去,主子们正担心着呢。”见三阿哥离开,刘嬷嬷催他俩也跟着走。

    洛敏点了点头,让刘嬷嬷牵着冰月,自己走在另一边。

    *

    回去的路上,遇到来寻冰月的看妈,冰月跟了看妈走,洛敏随着刘嬷嬷回了坤宁宫。

    雨势渐大,洛敏脚上的绣鞋全都湿了透。绣鞋是上回苏麻喇姑拿的那双,穿了一些日子,鞋底早已磨去了一层,这会儿沾了雨水,脚底板直发凉。

    刘嬷嬷替她脱了鞋袜,换了套干净的衣裳,今天没玩成,倒是弄得自个儿一身狼狈,回来没少挨荣惠的念叨。

    “你这孩子,平日天好,出去玩耍也就算了,今儿这天,也不看看,瞧瞧,弄了一身湿回来,尽是让皇额娘操心。”

    洛敏吐了吐舌,说:“皇额娘教训的是,敏敏下回不敢了。”

    “还有下回呢?”

    “没有下回了!”洛敏忙接话,继而咧嘴一笑。

    瞧她这样,荣惠也不忍心再说她,命刘嬷嬷拿了点心给她吃。

    今儿刘嬷嬷又做了豌豆黄,每回看到这豌豆黄,洛敏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天三阿哥拉了自己的小手,让给她吃的那一幕。

    说真的,和那几个孩子玩到现在,在别人眼里,好像他们有多亲近似的,可实际呢,冰月还好,她与三阿哥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纱,看得见,却瞧不清楚。

    “敏敏,怎么不吃?”洛敏坐着发愣,荣惠自是看在眼里,这丫头年仅七岁,心思深沉不亚于三阿哥。

    这宫里人人都以为三阿哥生性顽劣,从宫外没学些好的回来,一年多来,不知给宫里添了多少乱子,可荣惠凭这段日子察言观色下来,发觉三阿哥的内里似乎住着另一个人,顽劣的肉皮下,藏着一颗比谁都宏伟的心。加之皇太后对三阿哥宠爱有加,又令苏麻喇姑悉心照顾,这样的殊荣已远远超过其余阿哥。

    当年顺治帝与董鄂氏生皇四子,称“朕之第一子”,即刻欲颁旨封为皇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然,皇四子尚未取名,不足百日而殇,便追封为荣亲王,太子之事也就此搁浅。

    眼下几位阿哥中,五阿哥常宁尚幼,不过两岁,剩下只有二阿哥福全和三阿哥能让顺治帝将来做储位之定夺。

    即便顺治帝看好福全,冷落三阿哥,可在荣惠看来,三阿哥更有王者之风。

    若真如她所想,洛敏与三阿哥玩在一起,将来对他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敏得了提醒,便嚼起了新鲜的豌豆黄,也没在意荣惠正深深瞅着她,心思往深远里去。

    第6章第六章

    春困秋乏夏打盹,这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洛敏换了一身丝质的藕荷色纳纱花卉单袍子,虽说夏日里穿了薄一些的衣裳,可与从前的背心、t恤相较起来,仍是闷热了些。

    一到这时候,身子愈发倦怠,只想躺在榻上,就连去外头玩也乏得很。

    前头用了午膳,荣惠命刘嬷嬷差人从十三衙门取了些冰来,放在屋子里,又经刘嬷嬷扇子一扇,洛敏也安安稳稳睡了个午觉。

    时至未时三刻,洛敏悠悠转醒,刘嬷嬷送了碗冰镇绿豆汤来,正要拿起汤匙,窗外接二连三地传来小女孩的叫喊:“敏姐姐!敏姐姐!”

    来的正是冰月,小妮子睡了午觉便来了坤宁宫,喜上眉梢,似有好事临门,宫人们行了礼便避了开来,冰月一步子跨进屋子,刘嬷嬷放下了汤碗,福了福身,洛敏睁大了眼睛,只见冰月手上抱着一团雪白的绒毛,荣惠也甚为好奇。

    “皇后娘娘吉祥。”

    “月公主这是带了什么宝贝?”荣惠笑语盈盈道。

    一提手上的那团白绒毛,冰月喜从心中来,“皇后娘娘,这是雪团子,会动的雪团子,您瞧!”

    荣惠才想看一眼,那雪团子便在冰月怀里挣扎了一下,荣惠一惊,便没敢轻举妄动,倒是洛敏,来了兴致:“小月,让我抱抱。”

    “哎!”冰月欢欢喜喜地把雪团子交给了洛敏,洛敏轻手轻脚托住,好似抱着一个肉球,裹着一层厚厚的白毛,奇了怪了,前头还觉着热,这会儿抱着雪团子倒是舒服得很。

    冰月叫它“雪团子”,倒不是真的冰雪捏的团子,而是那一身的绒毛,雪白雪白,像极了冬日的白雪,实则,就是一条不多见的狮子小犬。

    “你打哪儿弄来的小东西?”洛敏挠挠雪团子,一脸宠爱。

    “前儿皇玛嬷去了洋寺庙,汤玛法送的,说是给皇玛嬷解解乏,小月瞧着稀罕,便向皇玛嬷讨来带给敏姐姐瞧瞧。”冰月一脸天真。

    洛敏想呢,一小丫头哪能弄这东西来,原是皇太后的宠物,还有她方才说汤玛法该是如今的钦天监监正汤若望。

    说到汤若望,算是位相当了不起的老人家,历经明清两代,满清入关后,深受顺治帝器重,允许他在大清国传教,于京师建了第一座大教堂,编纂了新历颁行天下,而他对三阿哥的未来也起了莫大的关键性作用。

    顺治帝器重汤若望,皇太后亦是敬重他,尊称他一声“玛父”,也时常会见他。这样的狮子小犬在如今的年代确实不多见,冰月觉得稀奇,想抱来与她分享也不足为奇。

    “洋人的玩意儿确实稀罕,刘嬷嬷,你说是不是?”荣惠掩嘴笑了笑,回头问刘嬷嬷。

    刘嬷嬷笑着迎合:“是呀,前阵子跟主子您上慈宁宫,皇太后可不是拿了那长长的管子给咱们瞧,能伸能缩的,从窄的那头望,似乎能从慈宁宫望到咱们坤宁宫来呢!”

    “啊!嬷嬷一说,小月倒是想起来了,那玩意儿叫‘望远镜’来着,小月瞧了瞧,就跟长了千里眼似的,可神通广大啦!”

    洛敏听着,但笑不语,在他们看来稀奇的东西,自己早已司空见惯,依她看,他们古人的东西也很稀奇。

    “敏姐姐,你瞧见过么?”冰月一双小眼眯成了月牙儿。

    洛敏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来到这里后,她确实没有瞧见过洋人的玩意儿。

    “改天敏姐姐去慈宁宫,让皇玛嬷给你瞧瞧。”

    “好啊。”说着,她抚了抚雪团子,不想雪团子扭动着身子,忽然从她怀里跳到了地上,来不及反应,那敏捷的四条小腿穿过人群,一跃跑向了屋外。

    冰月受了惊吓,忙去追,这是向皇玛嬷借来了,要是溜出去弄丢了,那可不得了!

    洛敏又追了冰月出去,两个惊慌的小丫头引得坤宁宫上下鸡犬不宁,宫人们纷纷得了旨意帮忙找,可就一眨眼,坤宁宫哪还有雪团子的踪影!

    “在那儿!”

    “雪团子,别跑!”

    “哎,小月,慢点儿!”

    “公主——”

    “……”

    也就片刻功夫,坤宁宫上下乱了套,洛敏随冰月追出了宫,刘嬷嬷与一干宫女太监跟在后头,冰月腿脚快,洛敏追得紧,眼看过了道,穿过了交泰殿,又绕到了乾清宫门前,一大群人热热闹闹,拐进了慈宁花园。

    这一追,动静不小,不仅惊动了慈宁宫里的皇太后,还撞见了正要去练习射箭的三阿哥。

    “冰月,怎么了?怎么慌慌张张的?是不是有好玩儿的?”三阿哥见着一大群人跑来了慈宁宫,小眼立马亮了光。

    “哎呀!哪有好玩的,皇玛嬷的小狮犬丢了,正追着呢!三哥哥,小月急着追,先不说了!”冰月才说完,人就跑了,换了以前,冰月巴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三阿哥,可眼下事态紧急,顾不得与三阿哥多说几句。

    洛敏见三阿哥穿了一身骑马射箭的紧身便衣,也想到他要去做什么,没有多说,便跟着冰月去了慈宁花园。

    出了这一茬子,三阿哥哪还有心情找谙达练习射箭,忙回头一屁股跟了上去。

    “小月,不可!”冰月见雪团子爬到了太湖石叠山上,自个儿准备爬上去,却被洛敏一把拉住。

    “敏姐姐,雪团子在那儿!”冰月伸手一指,洛敏自然看到,这假山虽不高,却陡得很,雪团子身子小,钻着钻着就爬了上去,可冰月,别说是爬了,钻都钻不过去。

    “甭急,既然雪团子在这儿,离慈宁宫又近,咱们等着,它总会下来的。”

    “可要是摔着了怎么办?”冰月还是一脸担心。

    “大老远在屋里就听到嚷嚷,你们几个,跑到慈宁花园,拖了一大群人,是要造反不成?”

    “奴才见过太后,见过鳌大臣!”

    闻声,洛敏与冰月双双回头,只见苏麻喇姑搀着皇太后向这边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浓密的络腮胡子装饰着刚劲突出的长方下巴,面庞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嵌着一双威严沉着且眸光闪闪的鹰眼,但凡瞧上一眼,都会令人背脊发凉,浑身一颤。

    他们唤他……鳌大臣!

    洛敏第一反应,此人莫不是清前期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就连孝庄皇太后都要敬让三分的三代元勋--鳌拜!

    “奴才见过两位公主、三阿哥。”鳌拜上前浅浅打了个千儿,又将身子侧向宫人。

    洛敏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旋即见三阿哥从宫人间慢慢走了出来,他什么时候跟来的?为什么躲在宫人中,还能被鳌拜发现?

    这个鳌拜,似乎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要——可怕!

    “可以说了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礼数过后,皇太后便发话了。

    冰月垂下脑袋,缩着脖子,侧身指着太湖石叠山说:“皇玛嬷,小月一不留神让雪团子离了身,方才追到了这儿,没想到它爬上了假山。”

    “皇玛嬷,这事儿是敏敏不好,是敏敏抱着雪团子,弄丢的是敏敏,和小月无关。”

    皇太后看着这两孩子,也没动怒,“这事儿晚点再说。”说着,扭过头,又道:“鳌拜,你来想想办法,怎么把那淘气的小东西给弄下来?”

    “嗻!”

    众人来不及反应,鳌拜得了皇太后的话,早一个箭步飞身上前,越过山前的洛敏和冰月,踩上矮石,一记蹬腿,准准地抓住了躲在石山上的雪团子,随后一跃而下,举双手呈给冰月:“公主。”

    冰月愣了愣,继而将雪团子重新抱进怀里。

    鳌拜站起身退回到皇太后身后,这时,三阿哥在旁大呼一声:“好!鳌大臣好功夫!”边说还边拍手,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忙跟着迎合,一时间,慈宁花园里尽是敬佩之光。

    “三阿哥言重了,奴才惶恐。”鳌拜低着身子,并没有骄傲自满。

    “鳌大臣谦虚了,你可是先帝亲封的巴图鲁,方才那一下功夫,想必是凤毛麟角。”皇太后忽然说道。

    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不仅全大清国的子民都知晓,就连后世,多多少少也能了解。只不过,许多影视剧将他的形象过多丑化,在后世人眼中,鳌拜是专权的大恶人、大奸臣。

    但就对大清的功勋而言,鳌拜此人确实肝脑涂地,至于后来三阿哥继位,鳌拜作为四大辅臣之一,势力壮大,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甚至想谋朝篡位,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不能因一个人的变节而忽视他之前的功劳。

    “奴才谢太后赞誉。”鳌拜躬身道。

    “大清得此勇士,真真是天下万民之福,皇上之福。”

    “奴才不敢当。太后和公主们,还有三阿哥受了惊,是奴才的罪过,还请太后赶紧回宫歇着。”

    “嗯,这事儿还得慢慢儿算,鳌大臣想必也累了,先退下吧。”

    “奴才告退。”

    鳌拜拜辞而出,人一走,皇太后便看向三阿哥:“三阿哥不是要去练习射箭,还在这儿做什么?快去,别让谙达等急了。”

    “是,孙儿告退。”

    三阿哥也走了,眼下慈宁花园里就只剩两个小丫头,冰月把小脑袋埋得低低的,洛敏倒是直挺挺站着,静候皇太后发落。

    “你们两个,所幸没有惊动到你们的皇阿玛,在这宫里头,规矩放着,禁止喧哗是严令,今儿见初犯,便饶了你们两个。”

    一听太后饶命,冰月心头一喜,洛敏松了口气,然而,“至于这些人……”皇太后指着那些宫女太监,说:“统统杖打二十,罚一月俸银!”

    洛敏惊恐,自古宫规森严,穿越以来自问小心谨慎,不想今日一闹腾,自己没有害到,却还是害了别人。

    杖打罚银事小,若是害人丢了性命,洛敏不敢去想,只希望往后的日子能够太太平平,可是太平,对于宫里的人来说,是奢望。

    第7章第七章

    连累宫人受罚后的几日,冰月受了皇太后的懿旨,出宫回了安亲王府。冰月不在,洛敏落得了清闲,整日待在坤宁宫里,也没和三阿哥玩在一起。

    她是怕了,怕再闯祸,自己受罚倒是其次,只怕牵连无辜,再言,没有冰月在,她与三阿哥似乎也寻不得亲近。

    “想想,你也许久没回简亲王府了。”洛敏趴在窗台上,荣惠在旁刺绣,眼瞧着这丫头百无聊赖,准是想着冰月,而冰月一去安亲王府,便是三日。

    经荣惠这么一说,洛敏将早已忽略的事重新思量了一番。想来穿越至此已有数月,她未曾主动问过自己亲生父母之事,倒是荣惠轻描淡写说过几次。

    她的阿玛,简亲王济度,皇太极堂兄弟济尔哈朗第二子,爵位世袭其父,而非顺治帝亲封。洛敏的额娘,是简亲王济度的嫡福晋,要是没有记错,她还有一个同为嫡出的胞弟——德塞。

    洛敏对于现今的“家人”,既熟悉,又陌生。在坤宁宫与荣惠相处的这些日子,她不仅将她视作自己的养母或是姨母,更当是她的亲生额娘。她过去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出宫,回简亲王府,眼下荣惠的一番提点,无疑使她隐隐泛起忧色。

    她不清楚已有多少时日未曾回去,不清楚她的生母是何为人,不清楚再见面,自己的反应是否会叫他们生疑,毕竟,她是来自21世纪的一缕魂魄,而非原原本本的爱新觉罗·洛敏。

    “皇额娘记得,上回你回简亲王府,已是三年之前,而与你额娘见面,也就是去年的事儿,可还记得?”

    洛敏不知荣惠这样问是何意,愣了片刻。

    “你这孩子。”荣惠无奈一笑,“去年仲秋,你皇阿玛摆了家宴,你额娘随你阿玛一同进宫瞧你,不想你得了伤寒,高烧不止,昏迷了两天,醒来后,整日迷迷糊糊,问你什么,你也不答,急坏了你阿玛额娘,太医也没辙,就开着张方子治着,过了足足一月,紫禁城一声惊雷,倒是把你吓回了魂。”

    洛敏记得,去年仲秋后的一个月,便是她穿越到顺治朝的时候,只是她不记得在这之前的事儿罢了。

    当时醒来,荣惠只说她是高烧退了,也没细说她阿玛额娘之事,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近一年,荣惠才重提旧事。

    于是,洛敏将计就计,说:“皇额娘,敏敏对去年仲秋之前的事儿真记不清楚了。”

    “太医说了,小孩子发热可大可小,记不清也属正常,可就算记不清,自个儿的亲生父母总该记得……唉,这也怨不得你,自打你出生,便一直留在坤宁宫,倒与他们生分了,改明儿皇额娘也为你向皇太后请个旨,允你出宫见见你阿玛额娘。”

    洛敏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有了太医的诊断,她也不怕自己出任何差错,回府便回府吧,长年待在宫里,也是会生厌的。

    *

    隔日,荣惠的承诺果真得了兑现,皇太后允了洛敏摆驾回简亲王府,宫女、太监、侍卫一并护送敏公主出宫,仪仗算得上是威严。

    朝阳门外大木仓胡同的简亲王府邸前,早早候着一干人,接公主尊驾。

    “来了来了!”简亲王府里的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瞧洛敏的轿子就在前方不远,已有人开始高呼,下人们行了跪礼。

    待落了轿,洛敏深吸一口气,宫女打了帘子,缓缓踏开步子,再由宫女搀扶着下了轿。

    “奴才见过敏公主!”齐呼问安,这阵仗倒把向来独立自处的洛敏吓住了,横扫一眼,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高的,矮的……她的到来,真真是惊动了整个简亲王府上下。

    站在众人中间,为首的那个,一袭深蓝色开四衩蟒纹长袍的男子想必就是她的阿玛——简亲王济度,而他身旁的妇人,眉目端秀,与荣惠有几分相似,洛敏顺着猜度,甜甜地喊了一声“阿玛、额娘”。

    简亲王微微一怔,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早已是热泪盈眶,忙将洛敏迎进了府里,大半个年头不曾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嫡福晋恨不得将她揽进怀里。

    “敏敏给阿玛、额娘请安。”方才在府外,一家子给公主见礼,眼下进了府,便是小辈给长辈问安,宫廷礼需遵守,家族礼也不可废。

    “哎!哎!起来吧!”博尔济吉特氏即刻扶了洛敏起身,将她拉到身边,洛敏也不抵触,兴许是她长得与荣惠有几分相似,令她得以亲近。

    “敏敏,在宫里过得可好?”

    “额娘放心,皇额娘、皇玛嬷疼敏敏,敏敏过得很好,额娘呢?额娘身子可安康?”

    “额娘好,瞧你过得好,额娘便是好的。”

    “阿玛呢?”洛敏又将视线落到一旁的济度,这个男人不过二十六,面色却有些暗沉,似是染了病。

    “阿玛也好。”济度慈祥笑道。

    “阿玛哪里好了,前几日还喘咳不止!”

    “你这孩子,谁叫你乱说话!王爷,喇布年纪小,不懂事,您要怪就怪妾身教子无方。”洛敏扭头从众人间寻找方才的声音来源,只见一妇人搂着自己的孩子,神色略带惊慌。瞧她的穿着打扮,并不高贵,该是济度的侧福晋,或是庶福晋。

    “你都说年纪小了,还有什么可怪的。”济度沉着气,说:“都下去吧,敏敏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安静些。”

    “是。”

    济度一句话,一屋子人鱼贯而出,只是最后,那个叫喇布的男孩回头看了洛敏一眼,洛敏心底发怵,那孩子的眼神竟是透着一股子的敌意。

    喇布,洛敏想起来了,简亲王庶福晋杭氏的大儿子。那个早她弟弟德塞两个月出生的孩子,看人总是这般目中无人。而他的额娘杭氏,虽说在济度的妻妾中位分不高,却是相当得宠的一个。

    犹记得方才杭氏的不卑不亢,洛敏自然而然想到了“恃宠而骄”这个词,在嫡福晋跟前尚如此,若在私底下,可想而知她会做出些什么,想必也娇惯坏了孩子。而经这一茬子,洛敏便对杭氏母子没了好感。

    “敏敏,阿玛还有公务处理,你与你额娘说说话。”

    “嗯。”

    济度一走,就只剩娘俩儿,“额娘,弟弟呢?”方才在众人中,洛敏只看到两个男孩,一个是人小鬼大的喇布,还有一个年纪稍长些,德塞与喇布同年,她似乎没有看到弟弟的影子。

    “你跟额娘来。”博尔济吉特氏嘴角含笑,牵了洛敏的小手,往后院而去,瞧她神秘兮兮,洛敏也有些好奇。

    一处院落前,停了步子,妇人低喊:“德塞,你额云来啦!”[1]

    洛敏不知,这屋子里住的人就是她的弟弟——德塞!

    “额云!”门“哗啦”一下开了,探出个小脑袋,同样光洁的脑门,眼珠子乌溜溜,“额云,这个送额云!”

    年仅六岁的德塞手捧一个小泥人,递给洛敏。

    洛敏没看小泥人,从德塞开门的那一刹那,她便盯着德塞不放,立时红了眼眶,“洛奇……”

    她不曾料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自己的亲弟弟,不是端敏公主的弟弟德塞,而是洛敏的弟弟——洛奇!

    眼前的德塞,竟与小时候的洛奇长得一模一样,洛敏惊呆了,更是激动了,情不自禁喊出了洛奇的名字。

    “额云说什么?”德塞歪着脑袋,听不明白洛敏说了什么。

    洛敏吸了吸鼻子,笑道:“我很喜欢这泥人儿,觉着奇。”

    无论是巧合,抑或是命中注定,洛敏认定,眼前的德塞便是洛奇,他们不仅一世曾为姐弟。

    “嘻嘻,额云喜欢,塞儿就开心。”德塞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俏皮又可爱。

    “这孩子,一听说你要回来,便说要亲手捏个泥人儿,这不,两天过去了,幸得你喜欢。”

    “塞儿有心了。”洛敏摸了摸德塞的小脑袋瓜儿,眼露温柔之色。

    “上回你发热,太医说你醒来或许记不清事儿,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这不,姐弟俩儿的感情是愈发好了。”

    洛敏也觉着奇怪,前几日在宫里还担心着自己出差错,可一回来,也没觉得不妥,反而像是回到了家,很是亲切。

    兴许有了德塞,她也不再多虑了。

    洛敏回府,一住便是住了五日,五日来,她与弟弟玩在一块儿,期间几乎不曾踏出过这座院子,不是她不想踏出,只是她不愿再见到济度的那些个妻妾。

    入府次日,济度的侧福晋、庶福晋,无一不想着巴结她,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并非她不懂礼数,只不过不善于应付她们罢了。

    她愿意多留几日,也只是想多陪陪自己的弟弟。

    然而五日后,即便再舍不得德塞,她也必须回宫了,宫里尚有她的亲人在。

    洛敏告别了简亲王府,告别了德塞,又回到了制度森严的紫禁城中。

    走在红墙间,手里握着德塞送的小泥人,洛敏已开始想念下一次的出宫。

    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丝毫没有留意前方人影跑来,冲撞之下,一时之间,与洛敏撞了个满怀,洛敏手上一松,小泥人落到了石板地面,撞她的人没有留意,小马靴一脚踩下,成了稀巴烂。

    “三弟!你!”

    撞她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三阿哥,三阿哥在宫内冲冲撞撞已不是两三回,不想今日撞到刚刚回宫的洛敏,还无意踩坏了她的小泥人,洛敏心里是又气又恨,却不能将他辱骂,只好捡了一滩烂泥气呼呼回了坤宁宫。

    三阿哥来不及道歉,洛敏人影已走远。

    第8章第八章

    一回到坤宁宫,洛敏没等太监挑开帘子,一步子跨进暖阁,手里握着一滩烂泥,心酸极了。

    “这是怎么了?怎绷着张脸?”荣惠瞧见她面露微恙,温柔的面色沉了下来。

    洛敏摇了摇头,摊开小手:“皇额娘,弟弟送的泥人儿摔坏了。”

    的小手里,团着一团五颜六色的泥巴,仔细瞧去,似乎还能看到乌黑的眼珠和嫣红的小嘴,荣惠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是摔坏了泥人儿惹自个儿不高兴罢了。

    荣惠安慰道:“不就是个泥人儿,摔坏了再捏个便成了。”

    “可皇额娘,这是弟弟亲手做的,他在上头花了不少心思,我却不留心,让……”方才一时气急,将过错推给了三阿哥,可如今想来,自个儿当时若多留份心,也不会叫他冲撞了,说到底,两人皆有不是。

    荣惠瞅着洛敏,不知不觉间,眉间又染了温柔之色,这孩子,想必回了一趟简亲王府,心也跟着打开了。

    她何曾对自己的弟弟如此在意过。

    “孩子,你阿玛额娘可还好?”荣惠拉了洛敏的小手,忽而问道。

    洛敏点了点头,也不去想泥人儿的事了,道:“额娘很好,只是阿玛时常喘咳不止。”

    听她说额娘好,荣惠欣慰了一下,可当她说阿玛不好时,心里虽有了准备,可还是颤了一下。前阵子从皇太后那儿听闻,简亲王已多日未能上朝,称病养在府中,想必是真有此事。

    洛敏看出了荣惠的忧色,定是在为自己的姐姐担心。丈夫病了,想必做妻子的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下回出宫,你代皇额娘好好慰问简亲王。”

    一提及出宫,洛敏眸光一闪,敛去了方才的落寞,扬起脑袋,激动道:“皇额娘,敏敏何时再能出宫?”

    “今儿是不成了,你才回宫,可是又想着出去?”荣惠失笑道。

    洛敏撅了撅小嘴,她那点塔拉温珠子的小心思一点儿也瞒不过荣惠。其实,这何止是洛敏一个人的心思,宫外的人都向往着紫禁城的荣华富贵,可一旦进了宫,谁又不怀念宫外的平淡生活。而那些生长在紫禁城内的贵人,更是巴望着宫女太监们嘴里说的新奇玩意儿。

    “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出宫的机会总是有的。”荣惠心平气和道。

    洛敏平复了心情,也不再急于这一时,就如荣惠所说,她是公主,出宫的机会总会有的。

    而后的几日,洛敏耐心待在坤宁宫中,等待下一次出宫的机会。

    德塞送的泥人儿摔坏了,洛敏想着法子让它恢复,尝试了几次,捏来捏去,已是回天乏术,她泄了气,想去外面赏花散散心。

    才走出宫门,便遇见了多日不见的冰月,这丫头,也从安亲王府回到了宫里。

    “敏姐姐!”冰月远远看到洛敏的身影,欢欣鼓舞地奔了过来。

    冰月较洛敏早几日回宫,前头上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时,听闻她敏姐姐回来后,便往慈宁宫赶来。

    两个丫头一段时日没有见面,非但没有生分,反而更为亲近了。

    “大把日子没见敏姐姐,可想死小月了!”冰月一上来就拉住洛敏的手,洛敏眉目含笑,看到冰月,心情也好上许多。

    “敏姐姐,咱们找三哥哥玩儿去!”几日不见,玩的心思丝毫不减,可一提到三阿哥,洛敏不免想起前几日的事儿,也就短短一瞬,复又压了下去,旋即点了点头,由冰月拉着去找三阿哥。

    三阿哥今早下了学,没回阿哥所,沿途上,只瞧见神色慌张的孙嬷嬷和曹寅。

    “敏公主吉祥、月公主吉祥!”孙嬷嬷福了福身,曹寅打了个千儿,这情形颇为熟悉,洛敏觉得不对劲,便问:“可是三阿哥又不见了?”

    孙嬷嬷点头,道:“今早三阿哥上乾清宫给皇上请安,随后便去了书房上学,下学后,二阿哥回了阿哥所,这都过了午膳,可仍是找不到三阿哥的踪影,真真是急死奴才们了!”

    “嬷嬷先别急,再多派些人找找,说不定躲在宫里的某个角落,不容易让人留心罢了。”

    “这在宫里找还好,大不了多费些时辰,可要是不在这宫里头,那可真要求菩萨保佑了!”孙嬷嬷拱手祈求上天,但愿三阿哥没有偷溜出宫。

    而经孙嬷嬷一提点,洛敏心头也隐有不安,上回皇太后上阿哥所,历历在目,背了一段《大学》算蒙混过关,可这回,若是真不在宫里,再被逮到,不知能否像上回那般幸运了。

    “小月,咱们帮着一起找!”

    “嗯!”

    言罢,一群人分头行动,去了三阿哥常去的地儿,不放过任何角落。为了避免惊动慈宁宫的皇太后,他们特地绕开从景和门找起。

    东六宫、宫后苑、阿哥所……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愣是找不到一丁点儿三阿哥的踪影。

    “敏姐姐,你说三哥哥到底去了哪儿?”冰月边跑边问,已是满头大汗。

    “你三哥哥这是在和一大群人玩捉迷藏,铁了心不让人找到,他一定是躲在大伙儿都想不到地儿!”洛敏半开玩笑半严肃道。

    这个三阿哥,总不让人省心!

    “想不到的地儿?”冰月歪着脑袋,眼珠子一转,“啊!小月知道了!三哥哥一定是溜……唔……”

    “溜出宫”三个字没说完,洛敏一把捂住了她的小嘴,“嘘!这么大声,是要让大伙儿都知道么?这事儿绝不能传到皇玛嬷耳朵里,听到没有?”

    见冰月点头,洛敏才将她松开,冰月大喘了一口气,道:“原来敏姐姐早知道三哥哥溜了出去。”这会儿,声音倒是低得叫人听不清楚。

    “我也是猜的,兴许还在宫里头。”

    洛敏无法断言三阿哥此刻身在何处,只是跟着大伙儿一道想尽快把他找出来,若是迟了,只怕惊动了皇太后,一干人便要等着受罚。

    “哎哟!”

    这头忙着找人,那头一声叫嚷,洛敏与冰月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太监一大一小,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见是没大不了的事,洛敏打算回头,拐进另一条道,然而才转身,冰月将她拉住,道:“敏姐姐,你瞧,那个小太监好像在哪儿见过。”

    洛敏顺势望去,小太监戴着帽子压着脑袋,他又低着头,只看清一个下巴,不过经冰月一说,那身形还真有些熟悉。

    洛敏定了定神,被撞倒的大太监爬了起身,尖声尖气道:“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怎莽莽撞撞不看路呢?”

    小太监仍是低着头,没回话就要走,大太监拉住他:“哎哎哎,撞了人不说句话就想走,还懂不懂规矩了!”

    “该死的奴才!你给我放开!”小太监一甩手,回头骂道。

    大太监与他对上了眼儿,心里猛地一惊,面色骤变,唇色发白,“扑通”跪倒在地,“奴才见过三阿哥!奴才该死!奴才不知是三阿哥,求三阿哥恕罪!”

    不仅那太监受了惊吓,洛敏和冰月也吓了一大跳,只觉得那小太监身形熟悉,却不想竟是三阿哥!

    而那太监的一声求饶,也让洛敏的心肝提了一提,所幸除了他们几个,四下无人。

    冰月急急跑上前,对一身太监装扮的三阿哥道:“三哥哥,你怎么穿成这样?”

    “奴、奴才见过月公主、敏公主!”那太监又见来了两位小主子,全都是皇太后身边的红人,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

    “我……”三阿哥看看冰月,又瞧瞧洛敏,语焉不详。

    洛敏抿了抿嘴,扭头对那太监道:“你叫什么?”

    太监咽了咽口水,道:“回敏公主,奴才小春子。”

    “小春子,前头你都瞧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太监和宫女一样,入宫时,由内务府精挑细选,培养好了才派到主子身边伺候,小春子也是机灵的人,自然知道敏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都说敏公主心思敏锐,为人精明,如今看来,所传不假,他更是小心谨慎地回话:“回敏公主,奴才今儿啥都没瞧见,奴才不当心,自个儿摔了一跤。”

    “行了,你下去吧!”

    小春子如同得了赦令,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敏姐姐,你方才……”冰月盯着洛敏,声音不稳道:“好像变了个人。”

    洛敏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小春子把刚才与三阿哥相撞之事说漏出去,不料她这一严肃,倒是吓着了冰月,就连三阿哥,也深深地瞅了她一眼。

    “小月,我是在吓小春子,不把他吓跑,怕是要把其他人引来了。”洛敏转了张笑脸,又对三阿哥道:“三弟,今儿这事绝不能让皇玛嬷知道,你得赶紧把这身衣裳换了。”

    “对对!三哥哥是皇子,怎么能穿着小太监的衣裳!”冰月忙跟着附和。

    “我倒觉着这太监服干净利索,出宫也方便!”三阿哥非但不给自己警醒,反而一脸调笑。

    洛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前面有人来了,赶紧躲起来!”三阿哥耳朵灵敏,听到远处有人声靠近,忙拽着两小丫头往另一头跑去。

    “三弟,现在不是躲的时候,你得赶紧回阿哥所,别急坏了曹寅和孙嬷嬷。”洛敏边跑边劝。

    “知道了知道了,皇姐怎么也学嬷嬷唠叨了起来!”三阿哥略带不耐烦道。

    “我那是为你好!”

    三阿哥忽然停了下来,洛敏奇怪道:“怎么了?”

    “皇姐,这个给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泥人,和他之前踩坏的那个一模一样。

    洛敏内心一颤,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皇姐别管,拿着就是!”三阿哥把泥人塞给洛敏,又道:“这儿离阿哥所不远了,我先走一步!”

    洛敏握着小泥人愣愣出神,原来他偷溜出宫,竟是要赔她个泥人!?

    第9章第九章

    三阿哥人在宫里,难以太平,三阿哥不见踪影,宫人们也不得安宁。那日一闹,终是惊动了皇太后,罚三阿哥禁足房内半个月,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半个月里,没了三阿哥带头,洛敏和冰月也没法欢天喜地玩起来,只能替三阿哥担心。偏偏皇太后传了指令,两小丫头唯有干等着,等这半个月慢慢熬过去。

    三阿哥撤禁的这天,洛敏正在屋子里看泥人,半个月来,闲来无事,除了冰月来陪她说话,剩下的时间便是看泥人了。

    一个歪曲不成形的是弟弟德塞所赠,另一个完整无瑕疵的也是她的弟弟三阿哥所赠,都是她的弟弟,却无法将他们放在同一个位置。

    她对三阿哥,更多的是愧疚,以及崇敬之情。愧疚,是因三阿哥出宫为赔她泥人;崇敬,是因他一生的励精图治。

    “又在看泥人儿了?”荣惠走到洛敏身边,说:“今儿三阿哥该出门了,若是心里不好受,便去请他来坤宁宫吃点心。”

    “嗯。”洛敏也有这样的打算,她能做的也只有借荣惠的名义请三阿哥吃点心了。

    *

    三阿哥刚刚撤禁,便没去上学,冰月早早候在阿哥所附近,只待他一现身,便冲了上去。这一下,倒是把三阿哥吓住了:“好你个冰月!敢吓你三哥哥!看我往后还带不带着你玩儿!”

    冰月吐了吐舌头,小眼一挤:“小月这不是想给三哥哥一个惊喜嘛!”

    “怎么就你一个?皇姐呢?”三阿哥探了探小脑袋,看来看去就只看到冰月一个,看不到平时与她形影不离的洛敏。

    “三哥哥跟小月来!”冰月忽而故作神秘道。

    三阿哥毕竟年纪小,好奇心重,跟了冰月的步伐,绕到了坤宁宫。

    三阿哥原以为冰月会带他到坤宁宫的东暖阁给皇后问安,哪知今日变了法子,改了道儿。

    “你带我来膳房做什么?”

    紫禁城内宫院不计其数,各宫设有膳房,膳房大小按照后妃位分设立。坤宁宫除了是中宫主人皇后的寝宫之外,也是清宫萨满祭神的场所,与宫门相对后檐设有锅灶,不过是作祭神时,杀牲煮肉之用。在这边上,便是专供皇后膳食的膳房了。

    “三哥哥进去看了自然明白。”冰月卖着关子,三阿哥愈发好奇了。

    坤宁宫膳房虽不及景运门外、养心殿侧的内外御膳房来得规模宏大,厨子、领事、太监不超过百人。眼下不是用膳的时辰,膳房内却是忙得热火朝天。

    “敏姐姐!”膳房内油烟重,平日只有宫人们进进出出,这会儿来了几位小主子,他们心里也忐忑,生怕小主子们稍不留神,让自个儿受伤,让他们受罚。

    “奴才见过三阿哥、月公主!”宫女们洗菜,太监们烧火,见了小主子便停下手头的活计,见了礼。

    冰月绕过他们,伸出小脑袋,四处寻找洛敏的身影:“敏姐姐!”又喊了一声。

    不远处,洛敏大汗淋漓,正按照厨子师傅的指点,将刚出炉的点心装点拼盘,放眼望去,几乎全是三阿哥平日爱吃的点心。

    洛敏听到冰月的喊声,忙抬起头,道:“小月,我在这儿!”

    冰月立时奔过去,惊喜道:“呀!这些都是敏姐姐亲手做的?”

    盘子里,点心早已摆好,虽不精致,却也不会叫人失去食欲,闻着味道,仍旧令人垂涎欲滴。

    瞧着冰月伸长脖子吞口水的样儿,洛敏便忍不住发笑,旋即端了盘子,道:“赶紧出去,这儿闷热得很,咱们回屋里边玩边吃!”

    洛敏一往外走,他们两个自然也跟着,眼睛始终盯着洛敏手上的盘子,生怕一走神就没了。

    到了屋里,给荣惠问了安,搬了小矮凳,又是一阵狼吞虎咽。

    瞧他们吃得开心,洛敏心里也觉得安慰了,在这里第一回下厨,虽有些不方便,手法仍没有生疏。只是为了不让人起疑心,只好顾不得点心的造型,图个胃口。

    “敏姐姐这点心做得真好吃!可以和苏嬷嬷相比了!”冰月吃得满足,忍不住夸起洛敏来。

    “我哪能和苏嬷嬷比,净说夸张话!”

    “嗯,和苏嬷嬷比还差了些,不过比起冰月,确实是好味道!”三阿哥煞有介事道。

    冰月一听,这是变着法儿说她做不来好吃的,这下冰月不依了,嘟起了小嘴,“三哥哥又欺负小月!哼,改明儿我找苏嬷嬷学去,叫三哥哥你再瞧不起我,到时候啊,就算三哥哥求小月,小月也不给三哥哥吃,小月给皇玛嬷、给皇阿玛、给皇后娘娘、给敏姐姐……给所有人吃!就是不给三哥哥吃!”

    “好好好,我不稀罕,我有皇姐做的点心,你不给我吃倒正好,免得把我撑死!”

    洛敏不想,她做了一顿点心请他们吃,本想大家开开心心,谁知这两人竟是拌起了嘴来。

    “呜哇!”冰月说不过三阿哥,撑开嗓子哭了起来。

    这下倒好,赔罪道谢没成,又害三阿哥惹哭了冰月。

    看到冰月一哭,三阿哥闷声不说话了,刘嬷嬷忙来哄孩子:“月公主不哭,月公主年纪还小,等长大了,做出来的点心一定是最好吃的!比苏嬷嬷做得还要好吃!那些个阿哥、公主求也求不来!”

    这么久,洛敏第一次见冰月哭,冰月年纪虽小,懂的却比同龄的孩子多,三阿哥那一番话是伤了冰月的心呢!说不给她的三哥哥吃,怕内心想的却不是这样,也许,她只想做给他一个人吃。

    洛敏看向一边的三阿哥,只见他低着头,这两个孩子,真要成一对冤家,让人哭笑不得。

    刘嬷嬷哄了冰月一阵,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听了安慰话,闹了一阵也就安静了下来,许是哭累了,在刘嬷嬷打起了盹儿。

    刘嬷嬷将冰月送了回去,冰月一走,三阿哥也没呆多久便离开了坤宁宫。

    洛敏安安静静坐在屋里发呆,荣惠瞧着轻叹了一声,把洛敏揽进怀里。

    “皇额娘,敏敏又把这事儿给搞砸了。”

    “小孩子拌嘴只会增进彼此的感情,依皇额娘看,明儿他们便会和好的。”

    “真的?”洛敏扬起小脑袋,看向荣惠。

    荣惠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

    *

    翌日,冰月果真像没事人一样来找洛敏,可她今日没吵着要找她的三哥哥,而是拿了一只鸡毛毽子。

    “敏姐姐,咱们今儿玩踢毽子!”冰月嬉笑着,又道:“可惜三哥哥不会踢毽子。”

    她还是念着三阿哥的,只是碍于三阿哥踢不来毽子,才没去找他。

    洛敏小的时候,没有电脑,没有电玩……能玩的游戏也就只有最普通的踢毽子、跳皮筋……

    从母鸡身上拔了毛,做了毽子;从修轮胎叔叔的摊头讨要几个废弃的轮胎,一圈一圈剪下来,串成一长条,便可以跳皮筋。

    不花一分钱,却也动足了脑筋。

    这会儿冰月拉她来踢毽子,无疑勾起了她童年的回忆,许多年没有接触,不知是否还能找回当年的感觉。

    那时候玩在胡同里,这一刻却转移到了紫禁城的宫墙内。宫墙间,玩耍的地儿比比皆是,冰月拎了鸡毛毽子甩手一踢,连续踢了五六个。换到洛敏,先是拿在手里掂了掂,随即向上一抛,伸开右腿,一个,两个,三个……毕竟参加过踢毽子比赛,即便过了许多年,仍能找回感觉。

    洛敏变了花样踢,冰月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拍手叫好:“敏姐姐真厉害!教小月!快教小月!”

    洛敏伸手接住毽子,停了下来,爽快答应了她。

    于是,一整个上午,两孩子把时间花在了练习踢毽子上。待出了一大身汗,冰月也累了。

    “不行了,不行了,敏姐姐,小月尽力了,再怎么踢也没敏姐姐踢得好。”冰月叉着腰,连连喘气。

    洛敏指导多于实践,故而没有冰月那般劳累。

    “别这么快下定论,只要小月多加练习,他日必然能超越我。”

    “真的?敏姐姐可不要像嬷嬷那样总哄着小月。”

    “我何时骗过你了?”洛敏心里暗暗好笑,瞧她心思单纯,这点倒还是明白的。

    “也对,敏姐姐从不骗小月,哪像三哥哥,经常欺负小月!”

    “还没消你三哥哥的气呢?”

    “小月哪有生三哥哥的气,只是小月不喜欢三哥哥老是欺负我!”

    小丫头,这哪是欺负,你三哥哥疼你还来不及……你三哥哥年纪还小,不懂女儿家心思,有时候吵吵嘴,也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

    洛敏看着冰月,心思想到了深处去。

    “敏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洛敏回神,摇了摇头,道:“不如这样,若今后三弟再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来给你出头!”

    “好啊!”冰月眉眼弯弯,心儿得意极了。

    洛敏只想着疼爱冰月丫头,好吃的给她吃,好玩的陪她玩……几乎所有好的都让给了冰月,这没有错,她是姐姐,理应照顾妹妹,她以为这就是幸福。

    却不想,幸福远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第10章第十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久雨冷风扫过,天宇笼起了寒雾,转眼,顺治十六年十一月。

    入寒的十一月,后宫一如往常地平静。而在人迹稀疏,九衢寂然,拱卫着紫禁金阙的八旗内城,车队、人马、旗帜……正缓缓而来。

    “敏姐姐,赢过三哥哥!赢过三哥哥!”不问朝政的后宫,孩子们在墙垣间选了一处空地,打起了陀螺。

    一个早晨,三阿哥遥遥领先,抽动细皮条一圈又一圈,陀螺儿转个不停,冰月反复挑战,始终败北,最后推着洛敏上场,捏着棍子,挥动皮条,起初转得挺溜,与三阿哥不相上下,可女孩子的力气始终不及男孩儿,技巧也不及三阿哥,终是输了。

    冰月见此泄了气,三阿哥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明亮的小眼儿里尽是透着狡黠的精光。

    孩子们玩游戏时也会给自己制定一套规矩,那便是输的一方必须想出一个更有意思的游戏。

    显然,这个重任交到了洛敏和冰月的身上。

    “小月就不信,怎么每回都是三哥哥赢!”小妮子赢不得比赛,找不到理由,就撅起了小嘴。

    冰月不服,洛敏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三阿哥在宫外住了两三年,也不是整日无所事事,除了读书,自然也会玩耍,宫外的孩子们想法多,玩的东西也没局限,加之三阿哥天生聪慧,又岂是他们这些常年养在深宫之中的阿哥公主们能比的,实力悬殊,可想而知。

    “冰月,输了就是输了,你可不能赖皮,限你一日,明儿等着你的新玩法,嘿嘿!”三阿哥举着小细皮鞭儿,哈哈笑道。

    “不想了,不想了!每回都是小月想,头都疼了!”冰月小脚一跺,耍起了赖皮。

    “你不想,那皇姐想!皇姐也是输了的。”三阿哥转而将矛头指向了洛敏。

    洛敏一怔,心想这花样最多的就是三阿哥,她再怎么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玩法,在他看来,也铁定是没有心意的,洛敏干笑着,随意答了一个打发了事:“踢毽子?”

    “不行,没新意!”三阿哥摆摆手,一口否决。

    “跳方阵?”

    “玩腻了!”

    “扔沙袋?”

    三阿哥摇头。

    ……

    想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玩腻了,就是没挑战,对于这个三阿哥,洛敏真是没辙了。

    “三哥哥,不如……”冰月忽而眼珠子“骨碌”一转,小脑袋瓜里不知打了什么歪主意。

    “不如什么?”三阿哥问。

    “出宫?”

    洛敏当她想到了什么,原是这馊主意!宫规严令私自出宫,洛敏又岂会让他们犯险,当下厉声阻止道:“不行!上回三弟被皇玛嬷禁足的事儿你给忘了?”

    冰月经洛敏一提醒,眼珠子一瞪,急忙后悔,“不出宫了!不出宫了!小月可不想被禁足,那可得闷死小月了!”

    洛敏没好气地瞅了冰月一眼,心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出宫不行,皇姐再说说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三阿哥笑嘻嘻地看着洛敏。

    大伙儿翘首企盼她的好主意,谁知还是令人失望了。

    “别总想着玩,三弟,你也该回师傅那儿上学了。”三阿哥不似二阿哥,去书房的日子远不如玩耍的日子多,生无定性,这不,才上了两天课,又偷溜了出来。

    “皇姐真扫兴,不玩儿了!阿寅,咱们走!”三阿哥没了兴致,把小细皮鞭甩给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太监,呼了曹寅走人。

    看着三阿哥离去的背影,洛敏无奈摇了摇头。而三阿哥这一走,冰月也没不高兴,反而拉着洛敏想着其他游戏玩。

    “敏姐姐,三哥哥不玩,咱俩玩儿,让他去师傅那儿上学,上了学,学了知识,将来和我阿玛一起帮着皇阿玛治理大清!”

    听了冰月的话,洛敏微微一怔,觉得她似乎长大了,不再像几个月之前,只想缠着她的三哥哥玩,如今也会替他着想了。

    他们都在长大,有些东西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

    *

    玩了一阵,洛敏与冰月分道扬镳,回了坤宁宫。

    一跨进暖阁,洛敏便发觉今日的坤宁宫似与往日不同,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尤为荣惠,见了洛敏,便喜滋滋地将她往身边揽,拉了她的小手,又是揉又是瞧。

    洛敏看着她手指上的点翠指甲套愣了片刻,随即好奇道:“皇额娘,今儿坤宁宫有喜事么?”

    荣惠自入宫以来,备受顺治帝冷落,她日日企盼,但愿有一天顺治帝会再踏入坤宁宫的宫门,来瞧瞧她们娘俩。可一日的等待,便多一日的失落,虽能每日见到荣惠对她笑颜以对,可何曾发自内心?今日却一如反常,洛敏随即想到兴许是她的皇阿玛来过坤宁宫了!

    “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荣惠满脸堆笑,洛敏瞧着,一丝甜意嵌入心坎,不由地眼眶红热。

    “皇额娘能不能告诉敏敏,究竟是什么喜事?”洛敏笑嘻嘻问道。

    “孩子啊,是你的喜事儿,你皇阿玛下了旨,将你许配给咱们蒙古科尔沁扎萨克多罗达尔汗郡王的长孙,你不是一直想去科尔沁草原瞧瞧么?这不,你皇阿玛正如了你的愿!……”

    荣惠仍在说着这件突如其来的婚事,可洛敏早已离了魂,睁着眼睛,前方却是一片模糊。

    婚事,她怎会不记得如今的身份是顺治帝的养女,她是尊贵的公主,生养在天家,婚姻仍是得不到半点自由。

    她以为自己早已融入这个时代,殊不知脑海里的婚姻观念仍停留在21世纪。她可以学习满人的规矩,可以适应古人的生活,可以装作七岁的孩童与阿哥公主们玩在一起……然而,她不愿受人摆布自己的人生,尤其是她的婚姻!

    许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几乎忘了孝庄皇太后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掌旗扎萨克多罗达尔汉郡王满珠习礼。

    她知道历史上的端敏公主后来嫁给了满珠习礼的长孙,知道她的终身大事早早被敲定,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头一次,在她脑海产生了改变历史的念头!

    “皇额娘,敏敏还小,敏敏能不能不嫁往蒙古?”洛敏如小女孩一般撒娇,心却忐忑着、期盼着。

    “怎么了?你不是盼望着科尔沁的草原?”荣惠敛去笑意,浮上淡淡的困惑。

    荣惠深居后宫,无宠又无所出,洛敏愿意陪她说贴己话,而她听得最多便是荣惠出嫁之前的事。荣惠一生以自己的出身为豪,蒙古科尔沁的草原之上出过多位大清皇后,当今皇太后、皇太后的姑姑、顺治帝废后,还有荣惠,她们全都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族的骄傲!

    身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洛敏自然向往科尔沁草原的无瑕风光,可她的向往是不参杂任何附带条件的,她要的是一次自由的旅行,而不是受政治联姻的束缚。

    “傻孩子,别怕,如今只是许了婚事,等你再长大些,才会成婚,到时候,你长大了,懂事了,一切都会好的。”荣惠将洛敏揽进怀里,轻抚她的小辫儿,以一位母亲的姿态来安抚她,可她并不了解洛敏内心的真实想法。

    “皇额娘,敏敏能不能见见达尔汗郡王的长孙?”王族之间的联姻,向来串连着一系列的利害关系,她是公主,却无法与国家利益抗衡。

    她不抗衡,不代表就能逆来顺受,她想见见那个长孙,她的未来额驸。

    “你皇阿玛今夜将设宴席给达尔汗郡王洗尘,到时候,你自然见得到长孙殿下。”

    洛敏听了荣惠的话后便开始发愣,皇家宴席,她是第一次参加。

    *

    申时,顺治帝在太和殿中设宴,款待风尘仆仆而来的科尔沁达尔汗郡王满珠习礼领班入京陛见的科尔沁王公。

    骨肉大团圆,又是家宴,坐席之中人数并不多,除了科尔沁王公极其家眷外,只有皇太后、皇后以及洛敏,其余后妃、公主、阿哥们并不在宴席之内。

    因是皇帝亲设的宴席,凡入席者都褪了平日所穿的便服,改穿吉服。不过洛敏尚未正式册封,改了新衣,却没有帝后那般隆重。

    荣惠着一身明黄色锻绣五彩云纹金龙吉服袍,外头罩一件龙褂,头戴吉服冠,耳扣金镶东珠耳环,手环碧玺手串……从头到脚,改头换面。

    洛敏将小手放入荣惠手中,一步一步踏入紫禁城太和殿中。从踏入大门,宫女太监,甚至是科尔沁王公见礼,再到入席,洛敏只是跟着向高坐金銮殿龙椅宝座之上的顺治皇帝行礼,并未抬过一次头。

    洛敏不喜欢诸如此类的大型活动,礼仪繁缛,令人头疼,若不是为了见一眼未来的额驸,恐怕她会称病躺在坤宁宫的东暖阁中,睡到隔日。

    她记得,冰月和三阿哥最爱宫里的节日,也最喜欢看热闹,上一回的中秋家宴,她已好好见识了一番。那两孩子,不顾庆祝礼仪的繁琐,热热闹闹过了一个节。

    也是,可以见到许多人许多事,总比每天对着冷冷清清的宫院要来得好。他们总想知道宫廷外面的生活,总想感受外头的新鲜,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出宫,除了偷溜出去,还有一个方法便是缠着那些个进宫参加宴席的大臣、大臣福晋们问东问西。

    中秋家宴由冰月和三阿哥陪着自然是好过的,可此刻,她只有荣惠一人陪着。高高在上的那人虽是她的皇阿玛,却从未与她亲近,对她来说,那只是大清国的顺治帝。而皇太后,她的皇玛嬷,坐于顺治帝的侧席,与她隔了一条长长的道儿。

    洛敏不敢抬头,直到顺治帝挑开洪亮的嗓音:“达尔汗郡王远道而来,朕政务繁忙,有所怠慢,今日王公家宴,郡王不必拘谨,请尽情享用。”

    “谢皇上。”对席中,说话的是一位耳鬓斑白的老头儿,须髯稀疏,穿着一身蒙古王公的尊贵服饰,此人正是年过半百的科尔沁的达尔汗郡王。

    趁着满珠习礼与顺治帝敬酒酣畅的当儿,洛敏偷眼看向满珠习礼的邻座,一个男孩儿,年龄较她大上一些,安安静静坐着,只是哪也不瞧,盯着自己案桌上的瓷碗,眉骨高,颧骨也高,眉毛浓密,肤色呈麦色,看来也算赏心悦目,他的眉目虽不及三阿哥清秀,却也能看出英伟。

    洛敏打量着那孩子,心里头缓缓唤了两个字——班第。

    第11章第十一章

    苍天晴好,寒意悄散,西边的花园嬉笑声四溢,洛敏一大早就被冰月拉了来,玩了一阵,仍是兴味索然,笑声全是冰月的。

    头一回,她在古代有了烦恼,那桩婚事,始终耿耿于怀。虽说见了达尔汗郡王的长孙,可在昨日的家宴上,那个叫班第的孩子从未抬过一次头,不知是碍于场面不敢说话,抑或是他本身就是个闷葫芦!

    “啊!赢了!赢了!小月终于赢过三哥哥了!”仅一日,冰月苦练打陀螺,今日拉了三阿哥重新上阵,两场比试下来终是赢了一回,小丫头乐得又蹦又跳,拉着洛敏分享欢乐,“敏姐姐,你瞧,小月赢了!”

    洛敏神游天外,前头的比试一眼未瞧,这会儿冰月拉着她,倒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强颜欢笑道:“小月真厉害!”

    冰月这丫头机灵,方才顾着和三阿哥比试,忽视了她的情绪,这会儿定睛一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敏姐姐,你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我……”洛敏支支吾吾,三阿哥也看在了眼里,上前两步,道:“皇姐可是不舒服?”

    洛敏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他们都还是孩子,而她早已置身大人的世界,有些事情,他们没有必要那么快知晓。

    “不是不舒服?那敏姐姐干吗一直站着不玩?”冰月歪着脑袋问。

    洛敏抿了抿嘴,低头故作沉思,随即抬头开玩笑道:“我若玩了,你还怎么赢三弟?”

    “是呀,冰月,打早儿就你霸占了细皮条,让皇姐怎么玩儿?”

    三阿哥帮着洛敏说话,冰月心里头起了小疙瘩,撅起了小嘴,“三哥哥又说小月的不是,三哥哥也不是霸占着不让敏姐姐玩么?”

    “是你非要拉着我比试的。”

    “你……”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别总是吵嘴,见你玩得开心我便开心了,三弟,你也别总欺负小月,你是兄长。”洛敏举起双手拦在那两孩子中间,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苦口婆心地劝说。

    “小月不吵,是三哥哥欺负小月在先!”

    “我哪里欺负你了?是你自个儿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理取闹?我……我……”冰月答不下去,忙找洛敏求救:“敏姐姐,你来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对?”

    洛敏青颦微蹙,道:“我觉着这事儿可能是我不对。”要不是她分心,也不会让他们担心,要是先前开开心心玩在一起,或许就没有这番无谓的争吵了。

    “前头是我走神了,咱们继续玩,来,小月,把皮条儿给我!”让孩子忘记的烦恼的有效途径便是哄他们继续玩下去。

    冰月把皮条儿递给洛敏,欢欢喜喜跟着她,也忘了和三阿哥斗嘴的事儿。三阿哥挠了挠脑门,吁叹了一声,他和冰月有得好纠缠的了!

    天青疏朗,孩子们玩得欢畅,大人们也想出门散心,这不,皇太后领了一堆人正往西边的花园而来。

    “兄长难得进京,不如多留几日,也好让班第多与几位阿哥、公主玩玩。”皇太后由苏麻喇姑搀着,面目慈祥地看着身旁的达尔汗郡王,哦不,如今该称“达尔汗亲王”才是。昨日家宴,顺治帝不仅正式替洛敏和班第指婚,还晋升了满珠习礼的爵位。双喜临门,这位年过半百的科尔沁巴图鲁满面笑容,甚至连做梦也乐得合不拢嘴。

    “是是,班第第一次随我入宫,对大清的宫殿也好奇得紧。”满珠习礼笑道。

    “班第,甭害怕,就当这儿是你自个儿的家。”皇太后见这孩子有些怕生,便柔声祥和道。

    班第不开口,只是点了点小脑袋,又依偎到了祖父身旁。

    满珠习礼早对皇太后谈过班第的个性,心里也有了准备,并未对他以礼苛待,捏了捏手上的伽楠佛珠,道:“今儿天好,这院子里的花儿也开得极好……苏麻喇姑,是谁在那边嬉笑?”话到一半,皇太后耳根子得了乱,苏麻喇姑心领神会,欠身道:“太后,这声音听来像是三阿哥和两位小公主的。”

    皇太后闻言轻点了下头,笑道:“这些孩子,总爱在这儿闹腾,不过也好,班第也可同去。”

    班第始终低着脑袋,皇太后却嘴角弯弯,“苏麻喇姑,咱去瞧瞧,今儿他们又是在闹什么花样儿。”

    “是。”

    皇太后踩着花盆底,硌着石板地,踏声“橐橐”。

    三阿哥正与洛敏斗陀螺,冰月与曹寅在一旁大声打气,许是过于投入,没有意识到皇太后的到来。

    看着孩子们玩得高兴,皇太后并未叫人通传,停在不远处耐心瞧着,皇太后不发话,底下一群人也跟着不敢出声。

    那头,孩子们的陀螺儿还在平坦的地上打转,转着转着,其中一个陀螺失了稳当,扭了起来。

    洛敏眼里浮上失落,那是她替冰月打的陀螺,却又再次输给了三阿哥,她并不是玩游戏的料。

    三阿哥赢了游戏,咧嘴得意地笑,可才抬头,余光便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皇太后等人,立时把皮条儿丢给曹寅,走上前跪地行礼:“皇玛嬷吉祥!”

    如打了一记警醒,洛敏与冰月也转过身急忙上前,冰月没有特别反应,可当洛敏看到皇太后身边的满珠习礼与班第时,怔愣了一下,随即才给皇太后见礼。

    “瞧瞧这些孩子,玩儿归玩儿,规矩倒是没坏,怎么?又在玩陀螺儿了?”皇太后笑容可掬,一会儿与满珠习礼说,一会儿低头问孩子们。

    三阿哥缓缓动了动小脑袋,原以为他的皇玛嬷又要将他们责怪,哪知……

    “正巧,郡王长孙也在,多个孩子多个伴儿,你们一同玩儿吧。”

    三阿哥霍然抬头,看向那个比他稍大一些的男孩儿,而班第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三阿哥,三阿哥旋即嘻嘻一笑,道:“长孙哥哥,一起玩儿吧!”

    班第不知是懵了,还是傻了,愣愣站着不说话,满珠习礼忙插话,道:“孩子,三阿哥喊你同他们一道玩儿呢,还不快去?”

    那孩子确实是怕生的,得了鼓励,才敢点一下小脑袋,冰月也在这时候跑来掺和,“长孙哥哥,小月和三哥哥一样唤你‘长孙哥哥’怎么样?长孙哥哥,和咱们一块儿玩吧!”冰月虽像在征求班第的意见,可小女孩心急,自顾自地叫了起来。

    许是冰月的活泼触动了腼腆的班第,听到那一声甜甜的呼唤后,班第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公主叫我班第就可以了。”

    “好,那小月就管长孙哥哥叫班第哥哥!班第哥哥叫我小月就成,还有,这是敏姐姐。”冰月拉了洛敏,给他俩互作介绍,洛敏淡淡地朝他点头以示礼貌,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打招呼的方式来自过去的习惯,班第感受不到,相比方才的冰月,倒显得疏离了。

    爱新觉罗·洛敏,他是知道的,额布格此次带他进京,本想让他见见京师的繁盛,不想额布格与大清的皇太后将大清的公主许配给了他,他不了解这个公主,也不想了解。

    “兄长,瞧孩子们这般投缘,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咱去别处走走。”皇太后深怀欣慰,唤了满珠习礼就往花园外走。

    皇太后带着宫人们离去,孩子们自然欢喜,冰月忙给游戏想了新的规则。

    “三哥哥,咱们换个玩法儿怎么样?”冰月兴冲冲道。

    “嗯,有好主意就说来听听吧。”三阿哥学大老爷们儿双手抱胸,煞有介事地等冰月说话。

    冰月小脑筋转得快,拿起细皮条,塞给洛敏,继而拉了班第过来,“现下咱们四人,加曹寅就是五个,这样,曹寅给咱们做判手,剩下咱们四人分两组,两陀螺,比胜负,怎样?”

    三阿哥故作深沉,低头思量了一番,道:“那要怎么个分法?”

    “这个简单,咱手势令做决定!”

    “好!”三阿哥爽快答应。

    孩子们所说的“手势令”其实和“剪刀、石头、布”差不多,四个人围成一圈,喊起口号,这三人常玩,却忘了第一次加入他们的蒙古王孙,所幸班第领悟力高,一见他们的动作便知他们要做什么。

    最终,洛敏与班第同出“布”,而三阿哥与冰月一个出剪子,一个出石头,虽不一样,可洛敏已和班第凑在一块儿,他俩也只好凑一块儿。

    游戏是公平的,不会介入任何私人情感,就算班第是她的未来额驸,洛敏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按照规则,与他站在一起,倒是这位来自科尔沁的王孙,似乎仍有些不自在。

    对此,洛敏只是笑了笑,随即将“武器”交给他,道了句:“只是个游戏。”

    班第瞧着手上的小细皮鞭儿愣了愣神,随后冰月一声开嗓,拉着三阿哥打起了陀螺。和三阿哥一组,这丫头别提多高兴了!

    冰月想,以她三哥哥的实力,准能赢得胜利,可他们却忽视了那位小王孙的能耐。

    班第与三阿哥对战,第一回合,班第胜。

    班第与三阿哥再对战,第二回合,仍是班第胜。

    ……

    接下来几轮,一向是游戏大王的三阿哥只赢了两场,几乎是完败。不止三阿哥,就连冰月、洛敏,也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看来,这位蒙古王孙看上去像个闷葫芦,手头的实力还是有些的,至少他帮着洛敏赢回了陀螺比试。

    要知道,在之前的对战中,洛敏几乎没有赢过三阿哥一回,这下,该是“一雪前耻”的时候了。

    “不玩儿了!没意思!”三阿哥许是头一回被人打败,一时之间丧失了斗志,索性甩了小细皮条拍拍屁股走人。

    输了就走人,这个三阿哥,还真没什么游艺精神。

    “哎!三哥哥,你怎么说走就走?等等小月啊!”三阿哥一走,冰月便跟着跑了,只留了洛敏和班第。

    洛敏看着三阿哥离去的背影,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这孩子,还真是输不起!

    “我是不是做错了?”班第以为是他气走了三阿哥,内心染上一丝愧疚。

    洛敏扭头,道:“是三阿哥自个儿输不起,他头一次失败,难免心里不服气,很快就会好的,不关你的事。”

    班第没有料到洛敏会忽然看向自己,与她对上一眼后,忙又惊慌低下了头,洛敏先是一愣,随即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竟真的笑出了声,道:“我和你们草原上的怪物长得很像?”

    “我们科尔沁才没有怪物!”班第容不得别人诋毁他的家乡,就算是大清的公主也不行!

    “那你见到我怎么像看到怪物似的?”

    “我没有!我……我……”班第涨红了一张俊挺的小脸,虽是麦色肌肤,可那团可疑的云霞仍被洛敏尽收眼底。

    这孩子,想必是害羞了。

    “和你开玩笑的!”洛敏“咯咯”笑着,这笑声清澈如花园池塘的水,班第的内心悄然一颤,滑过一丝暖意。

    第12章第十二章

    万里无云的碧空底下,色彩分明的八旗队伍缓缓行出紫禁城午门口。顺治帝掌上三旗行于前,下五旗随驾护卫皇家亲眷。

    “你脖子伸得再长,天上也不会掉饼子下来。”打出门,冰月一坐上车,就挑了帘子往外看,那股子稀奇劲儿连三阿哥也比不了。

    “敏姐姐,你也来瞧瞧,外面的天儿,可比宫里明亮多了!”冰月背对着洛敏,瘦小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洛敏觉得好笑,同样一片天,只不过换了地方,能明亮到哪儿去?

    许是太久没有出宫,宫里的天空看腻了,不愿再做井底的那只小青蛙,而想趁机享受“别有洞天”了。

    达尔汗亲王领班回科尔沁的三天后,顺治帝下了令前往沙河巡狩,此次出巡队伍浩荡,除了皇帝以及随行文武臣子之外,皇家亲眷也一并随行。

    这不,一出紫禁城,冰月比谁都兴致高涨。

    不过,今日洛敏心情舒畅,也想看一眼蓝天白云。

    冰月让了一席地给洛敏,她们并肩靠在窗边,或看蓝天,或看远处江山,眺望原野。已入冬令,树木萧索,视线却愈发开阔,

    “要是天天能看到外面的天空那该多好!”冰月扬起小脑袋,两只小手托着下巴,满怀期待。

    “也不是不可以。”洛敏忽而笑嘻嘻,欲开冰月玩笑,“你也让皇阿玛给你指门婚事,想出宫还难嘛!”

    冰月是想出宫,可是指婚……小女孩脑海闪过一个年轻的身影,小声问洛敏:“指了婚,就能像阿玛和额娘那样,永远在一起了么?”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有的时候,能在一起却不一定心意相通,荣惠嫁给顺治帝,同住紫禁城,却隔了一座宫殿,数道宫墙。

    “那敏姐姐以后是不是要和班第哥哥永远在一起了?”冰月一脸天真地看向洛敏。

    洛敏没想到这小丫头会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登时微愣了一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按照正常的逻辑,她与班第指了婚,到了年龄便要嫁往蒙古,媒妁之约,确实是该在一起,只是永远……她并不期望这一天的到来。

    “小月舍不得敏姐姐!”冰月一把抱住洛敏,她身子一颤,回抱住她,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这时候去蒙古,甭担心,无论在哪里,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就算以后长大了,出嫁了,咱们的心始终不离不弃!”

    冰月好哄,洛敏才说了几句,便有所动容,她依赖三阿哥,也同样离不开洛敏,但她知道,他们早晚都是要各奔东西的。

    *

    自古以来,皇家出游向来队伍浩荡,这一行,人多不说,就连瓜果点心也都准备齐全。一到沙河行宫,地还没站稳,顺治帝便让人传膳,而用膳过后,便是孩子们表现的时候。

    此次出巡沙河,除却巡狩,更要对孩子们进行校射。

    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满人的前身乃女真部落的渔猎民族,他们以“马背上的民族”而大感自豪,打猎骑射更是每个满人必须掌握的民族传统。

    女子又与男子不同,男子练习骑马射箭是为了打仗,女子则只需继承传统。此番女眷随驾出巡,可以说比那些男子轻松许多,只需骑马遛遛,倒像是外出旅行。

    “三哥哥!”冰月用完膳便坐不住了,忙拉着洛敏来找三阿哥。三阿哥刚从行宫出来,换了一套骑马射箭的紧身便装,小小年纪,看上去却颇为意气风发,连洛敏都看傻了眼儿。

    “三哥哥,你这是要去射箭么?”冰月顿时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三阿哥举起他的小长弓,嘻嘻笑道:“想不想瞧我射箭?”

    三阿哥是故意吊冰月胃口,小丫头眼里的光比太阳还烈,岂能拒绝了他!

    洛敏瞧见冰月兴致浓,便同她一块儿去凑热闹,三个人兴高采烈跑去靶场,许是太心急了,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拐角处有人走来,三阿哥走在前头,与之相撞,继而听到“咔嚓”一声。

    一把普通,做工却相当精良的长弓掉落在地上,被一双缎面上乘的小马靴一踩为二。

    孩子们都愣了,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看向长弓的主人,一个比他们都大些的男孩儿,着一身石青色骑马行装,眉眼宽厚,五官分明,隐隐透着一股子忠贞烈士之气。

    “哎呀!三哥哥,你把人家的长弓给踩坏了!”冰月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破碎之物,忍不住叫道。

    三阿哥意识到自己又闯了祸,不禁脸色愧疚,忙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叫什么?改明儿我赔一把给你。”

    男孩儿高三阿哥半个头,目光将他们三个扫了一圈,随后弯下腰,三阿哥原以为他是心里不服气,想暗算他,偏身走了一步,哪知下一刻,男孩儿行了一个满人的请安礼,倒把洛敏吓到了。

    “臣耿聚忠见过三阿哥、两位公主!”

    洛敏万万没有想到,靖南王耿继茂的三儿子也在此次的行围队伍当中。印象中,靖南王是清初三藩王之一,另外还有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耿继茂拥兵在外,身居福建,而他的儿子出现在此该是朝廷为了牵制藩王势力,而要求他们送子上京,留待京师。只是不知这一留,竟是留到沙河来了。

    “你知道我是三阿哥?”三阿哥满脸诧异,而知道他是大将的儿子时,又是满心欢喜,忙改了汉语与他对话。

    “是,臣在京师时对三阿哥便早有耳闻,三阿哥一身贵气,天表奇伟,如今一见,确实如此。”耿聚忠老老实实以汉语回答,真如他的名字,聚忠,聚忠,汇聚的全是忠贞老实的气概,当然,也不失拍马好语之意。

    “三哥哥,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小月一句也听不懂?”

    耿聚忠是汉人,汉语说得自然顺溜,又得三阿哥抛砖引玉,便用汉语接了话,而三阿哥的生母佟佳氏也是汉人,他又自小习字,对汉语的熟识不亚于满蒙语言。他们说得溜,可冰月才五岁,满语尚未学精,更别提汉语了。

    倒是洛敏,她穿越而来自然听得懂,可她只是笑看着,并未发话。

    “说什么啊……”三阿哥眼珠子一转,又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拉了耿聚忠起来,“在说你说话叽叽喳喳,吵得很。”

    冰月一听,小脸立马涨红开来,不满道:“三哥哥胡说!”说罢,又瞪向耿聚忠,耿聚忠不敢直视冰月公主,忙低下了头,这一低头,在冰月看来更像做贼心虚,忙气得跺脚,正要数落耿聚忠,洛敏看不下去,一把拉住冰月,道:“三弟逗你玩儿呢,你是公主,耿家少爷怎敢道你不是?前头都是在夸三弟,没说到你。”

    “真的?”洛敏一开口,冰月多半是会相信的,只是还想确认一遍。

    “真的,不信你用满语问耿家少爷。”

    “罢了,小月不是小气的人!”

    捉弄完了冰月,三阿哥又将注意力转回耿聚忠身上,“你也是要去靶场射箭?”

    “回三阿哥,臣是。”

    三阿哥眉头深锁,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可你的长弓被我踩坏了。”

    耿聚忠弯腰捡起断裂的长弓,甚是惋惜,三阿哥过意不去,又道:“要不这样,你把我的拿去吧!”说着,便把背上的弓箭全都交给了他。

    “不可,这可是三阿哥的弓箭!您给了臣,那您……”

    “少罗嗦!你要是不拿,想让我内疚一辈子不成?”

    “这……”

    “耿家哥哥,你就别推辞了,三哥哥送出去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收回的!”冰月瞧他一个男孩子扭扭捏捏,实在看不下去,便忍不住插嘴。前头他们用汉语交流她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后来换了满语,她也就不苦恼了。

    耿聚忠不知怎么提起了胆量,竟是抬头看了冰月一眼,随后又看向三阿哥,道:“臣谢三阿哥!”

    “甭客气,正巧我们也要去靶场,一块儿走吧!”

    “是。”

    *

    靶场周围受重兵把守,除了两位小公主,几乎都是男子,冰月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略感害怕,拉着洛敏的小手紧了紧,洛敏笑道:“要是害怕,不如咱们回去用点心?”

    “小月才不是害怕!小月只是……只是紧张!”冰月嘴硬道。

    “你紧张什么?上场射箭的又不是你。”

    “可三哥哥在场上啊,他把弓箭赠了耿家哥哥,自个儿没了那把贴身的长弓,不知道会不会……”

    “原来是在替你三哥哥担心啊,没事儿,就算三弟换了把普通的弓,只要有实力,总会旗开得胜的,先瞧着吧。”

    冰月点了点头,往靶场中央看去。

    二阿哥福全,三阿哥,耿聚忠,还有各大臣的儿子们,一个个列队站齐,集体给高坐在上的顺治帝见了一礼,旋即顺治帝一声令下,阿哥少爷们各就各位,准备就绪,正对箭靶,举手取箭,拉满长弓。

    “倏”的一下,劲风十足,即便是站在远处的两位公主,也能清楚地听到箭离弓身时的苍劲之音。

    “啊!中了!中了!敏姐姐说得没错,三哥哥即便换了普通的弓箭也能射中靶心!”

    这个冰月,仿似三阿哥射中的那一箭是她所为,三阿哥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倒是先激动了起来,拽着洛敏小胳膊一个劲儿地甩着。

    洛敏哭笑不得,继续观赏这场“年轻巴图鲁”的射箭比试。

    一箭,两箭,三箭……冰月在她耳边的欢呼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三阿哥三发三中,赢得满堂喝彩,更是赢得了顺治帝对他的再度关注。

    “好!三阿哥的箭术颇为长进,朕欲赐黄马褂以示鼓励!”

    御赐黄马褂,这在大清国是何等的荣耀,而三阿哥年仅六岁便有此殊荣,心底的激动无以言表,唯有跪地谢恩。

    “儿臣谢皇阿玛赏赐!”

    “皇阿玛”三个字的咬字何其重,如千斤担,憋了这些年,他终于让他的皇阿玛多看他一眼!他告诉自己,他也有父亲,他的父亲也像别的父亲那样,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他的眼里不只有董鄂皇贵妃,还有他——三阿哥!

    第13章第十三章

    三阿哥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耳旁是满汉大臣们的夸夸赞誉,他心里裹着一团喜气,嘴角不禁意扬起,他想抬头看看他的皇阿玛,想和他的皇阿玛多讲几句,可是……

    就在大臣们夸赞三阿哥时,顺治帝身边的大太监吴良辅附耳说了几句话,立时,顺治帝脸色大变,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急色匆匆地离开了。

    “皇阿玛!”三阿哥抬起头,爬了两步,伸开手欲抓住顺治帝,可他的皇阿玛遇到了刻不容缓的紧急情况,顾不得他,甚至没让他起身,便与他擦身而过。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的皇阿玛便要看他了,可偏偏……三阿哥无力地垂下两条小手臂,孤零零地跪在地上,直到大臣们离开,他仍旧跪着,等他的皇阿玛重新回来。

    三阿哥固执,奴才们担心,多方劝解却都被他赶了回去,洛敏与冰月看不下去,跑了过去,“三哥哥,你快起来!这样会把膝盖跪伤的!”

    “都给我躲开!”三阿哥大吼一声,把冰月吓了一跳。

    洛敏把受了惊吓的冰月护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道:“三弟,你别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皇阿玛他……”

    “皇阿玛不管我了,他又去了董鄂皇贵妃那儿……”吴良辅与顺治帝咬耳,底下的人虽听不见,可看顺治帝那般神色,多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此次出行,自然少不了宠冠后宫的董鄂皇贵妃。董鄂妃身子骨羸弱,顺治帝本想借巡狩陪她散心,以缓解她的丧子之痛,谁料太医传来消息,皇贵妃水土不服,连连犯呕,顺治帝一心急,不顾左右大臣,连奔行宫。

    洛敏知道,这些年,顺治帝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董鄂妃身上,尤其是在荣亲王殇逝之后,顺治帝除了朝政,便是日日陪伴爱妃,而罔顾孩子们。

    三阿哥自幼出宫,好不容易回宫,却与生母疏离,除却每日晨昏定省,给阿玛额娘请安,几乎鲜少见到顺治帝。他日日读书,天天习骑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他皇阿玛跟前表现出色,获得瞻顾,哪怕只是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也好。

    就在方才,他发挥实力,三发三中,终于受到赏识,得了御赐黄马褂,可他与阿玛说话未能超过两句,便给吴良辅一句通传阻断了难得一遇的时机!

    说到底,他是个没爹疼的孩子!

    他厌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怒气,推开洛敏,冲了出去。

    “三哥哥!”

    “三弟!”

    “三阿哥!”

    所有人都在呼唤他,可他不单单是小孩子那般撒气,一个翻身,骑了一匹小红马,驰骋而去。

    “怎么办?三哥哥他……”冰月急得跳脚,抓着洛敏一个劲儿地寻求主意。

    洛敏蹙着眉,心里发紧,方才那一幕她同大家一样,全都瞧进了眼里,三阿哥等了这么久,就当一切顺理成章,达成所愿时,偏偏又出了岔子,顺治帝这一离去,又该给三阿哥幼小的心灵造成一定的伤害。

    “让你三哥哥静一静。”洛敏盯着三阿哥消失的背影,平心静气道。

    “可是小月担心三哥哥他……”

    “要相信,你三哥哥是这个世上最坚强的人,没事儿的,到了晚膳时分,他自然就气消了,会回来的,咱们先回行宫。”

    “嗯。”冰月迟疑地点了点头,可才走了两步,又回了头,洛敏又道:“你若是还不放心,行,耿家少爷,能不能麻烦你骑马找找三阿哥?”洛敏见耿聚忠站在不远处,尚未离去,便在心里打了主意。

    “是,臣这就去寻三阿哥!”说着,耿聚忠骑上了马背,扯辔而去。

    “耿聚忠出名将之门,能骑善射,他去寻三弟,你大可放心了?”

    耿聚忠的表现冰月也是看到了的,虽不及三阿哥三发三中那般威武,可也是射中了两次红心,气势颇具大将之风,还有他方才一个翻身上马之势,当真果敢飒爽,冰月是放心了,随着洛敏回行宫静候佳音。

    *

    暮色四合,红霞浸染云层,冰月一下午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不吃不喝,只愿能够见到三阿哥的身影。

    耿聚忠寻三阿哥寻了大半天,杳无音讯,冰月坐不住,站不稳,也想牵了小红马只身奔去寻人。

    所幸洛敏猜得到她的心思,及时阻拦:“甭打歪主意,好好待着,早晚会回来的。”

    “敏姐姐,这都等了三个时辰了,你瞧这天也暗了,三哥哥他还不回来!”

    洛敏原本高枕无忧地等着耿聚忠把三阿哥带回来,可她抬头看了天色,又见到冰月神色紧张,心里难免也有些慌乱,想找底下的人帮忙,可全等着听候顺治帝的差遣,生怕皇贵妃出什么岔子。

    顺治帝紧张爱妃,忽略皇子,洛敏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可是……“你骑术尚浅,这样冒然骑马,要是摔着了怎么办?不要一个没找着,又来一个添乱!”

    “可……”

    “聚忠,你说,咱俩今儿打的这些猎物要怎么分?”

    “拿给底下的人,分甘同味。”

    “好一个‘分甘同味’!”

    这头,洛敏与冰月尚在纠结是否该帮着一同去找三阿哥;那厢,三阿哥和耿聚忠一人一手提着猎物,另一手牵着马匹,笑容满面。

    “回来了!回来了!三哥哥,你可回来了!”冰月一听到三阿哥的声音,不由分说地奔了过去,洛敏跟在后头,瞧出三阿哥明显比之前要爽朗许多,仍像平时调皮捣蛋时的三阿哥,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冰月,正巧,这些是我和聚忠一下午的成果,你和皇姐找人拿去膳房!”三阿哥拎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鸟,又从耿聚忠手上拿了两只野兔,欲交给冰月,哪知冰月一看到这些猎物血淋淋的,连忙后退了几步,躲在洛敏身后,“太残忍了!”

    骑马、打仗、猎杀……男子多为接触,像冰月这样的塔拉温珠子,自然是见着血腥就害怕的。

    “胆小鬼!亏你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公主,你瞧瞧皇姐!”

    洛敏不声不响瞅着三阿哥的小手,猎物身上插着箭,鲜红的血液沿着箭头慢慢滴落到地面,三阿哥才夸她勇气胜于冰月,顷刻间,一手捂嘴,一手捂住腹部,即刻跑到旁边的大树底下连犯干呕。

    三阿哥傻眼儿了,冰月惊呆了,耿聚忠站着闷不吭声。

    “哈哈!皇姐你……哈哈!”三阿哥轰然间,捧腹大笑,小眼儿里都能挤出泪水。

    洛敏吐够了,三阿哥笑声清脆天真,几乎响彻整座沙河行宫,停不下来。

    许是三阿哥笑得太欢乐,感染了一旁的冰月和耿聚忠,冰月眉眼弯弯,用小手给洛敏拍背,耿聚忠弯了弯唇角,不像三阿哥那般肆无忌惮。

    “三哥哥,你笑够了没啊!”冰月嗔怪地瞟了三阿哥一眼,洛敏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道:“三弟这会子高兴,让他去吧。”

    冰月猛然醒悟,想起方才忿忿而逃的三阿哥,再瞧眼前的,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顿时喜悦了起来。

    三哥哥他……没事儿了!

    *

    夜里,冰月玩了一日,乏了,睡得深了,洛敏与她同屋,躺在床榻上,睁着双眼,黑暗中,只看到莹莹月光打在冰月绯红的小脸上,不禁意勾起唇角,这丫头,准是做了好梦,笑得这么甜。

    夜阑静谧,负责照顾她俩的嬷嬷早已睡去,可莫名地,洛敏辗转不眠,似乎只要一闭上双眼,耳畔就能听到傍晚的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笑声,泛起层层涟漪。

    一年多了,来了这里一年多,她第一次失了眠,穿了长袍马褂,趿了绣鞋,蹑手蹑脚从嬷嬷跟前绕过,小心翼翼开了房门,溜了出去。

    大雪已过,眼看就要到冬至,今年京师入了冬,却尚未迎来第一场雪,夜里的风倒是冰寒彻骨。洛敏裹了棉里衬衣,怎奈寒风凄紧,仍抵制不住瑟瑟发抖,正欲折返,怎知耳旁传来低低的啜泣之声,因隔得远,听不真切。

    深更半夜,是谁在哭?

    许是好奇心作祟,洛敏忘了严寒,循着声音,找寻哭泣的主人。

    越是靠近,洛敏觉得这声音越是熟悉,像是……

    “三弟?”洛敏一脸错愕,不想躲在这处偏僻之地哭泣的人竟是大清国顺治皇帝的三阿哥!

    三阿哥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洛敏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胡乱用手背擦干了眼泪,“皇、皇姐……怎、怎么是你?”

    “我才要问,三弟,大半夜的,天又冷,你怎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哭?”洛敏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看错,这孩子在哭,哭得十分伤心,哭得她心都要碎了,才六岁大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触动才会让他哭成这般?

    一会儿笑得没心没肺,一会儿哭得撕心裂肺……洛敏很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隐藏了多少东西!

    “我……”

    “是因为皇阿玛么?”

    “……”

    “哭吧,这是你的权利。”三阿哥只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早该有苦就哭,而不是一直憋在心里。

    “谁说我在哭!我……我……呜哇!”再坚强的孩子也有软弱的时候,三阿哥越是逞强,哭得越是响亮。

    “虽然你是皇子,可没有人说皇子不能掉眼泪,哭吧,哭出来就不会难受了。”洛敏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如安慰普通孩子一般安慰他。

    哭了一阵,终于静了下来,三阿哥眼泪鼻涕蹭了洛敏身上一大片,洛敏不怪他,而是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功读书,拼命练习射箭,皇阿玛从不瞧我一眼?我是没阿玛疼的孩子,他不要我了!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我!”三阿哥挣开洛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把小脑袋埋进膝盖。

    洛敏挨着他坐了下来,“天底下做父母的,哪会不在意自个儿的孩子,若皇阿玛不在意你,便不会带你来沙河;若他不在意你,便不会赐你黄马褂……他只是分/身乏术,一时之间顾不得太多,他也是咱大清国的皇帝,日理万机……他定是在意你的,只是分量轻重难以权衡。”

    “他只在乎董鄂皇贵妃,从不在意后宫其他妃子,像我额娘,像你皇额娘,还有……我们。”三阿哥垂下小脑袋,内心苦楚,听不进劝。

    洛敏无奈摇了摇头,“为此,咱们更要努力,一日不成,便用尽一生,总有一日,皇阿玛会对你另眼相看。”也会将重任交与他手中。

    “哭够了就要重新站起来,你是三阿哥,是大清国未来的支柱,断不能为此消沉意志,不然,不止疼你爱你的皇玛嬷会失望,冰月也会担心。”

    “皇姐放心,我明白了。”

    不知是洛敏的劝说深入人心,抑或是三阿哥的心思过早成熟,即便是哭鼻子,也在少顷间恢复如初,学着大人的样儿微微颔首。

    看着这样的三阿哥,洛敏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或许能够活得快乐些,可他的命早已注定,此生断然不会寻常!

    “好了,外头冷,早点回去睡吧,明儿又是新的一天!”洛敏重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皇姐。”三阿哥叫住了他。

    “嗯?”洛敏扭头。

    “我不知道,原来皇姐也学了汉语。”

    洛敏怔了一下,方才那句,三阿哥用了汉语与她说,宫里教养的嬷嬷只教了她满语和《女训》,她那自带的汉语在这儿并未师从任何人,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想狡辩,可又顾念之前他与耿聚忠的对话让她翻译给了冰月听……三阿哥还是注意到了,深养宫中的七岁公主已学了汉语。

    第14章第十四章

    “敏姐姐,你瞧,屋外下起雪珠子了!”

    沙河回宫已过了元旦,转眼就是顺治十七年,京师的大雪早已下过几场,想着立春一过,该要转暖的天,不想今儿又下了雪,如扯开的棉絮,飘飘洒洒,漫天飞舞,这会儿从坤宁宫望出去,密密麻麻,少顷,黄琉璃瓦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敏姐姐,咱们去找三哥哥打雪仗吧!”每回下雪,冰月总吵嚷着打雪仗,洛敏能够理解,这是小孩子的心性,可她兴致却较之前少了许多。

    “你去找三弟玩儿吧,我不想出去。”洛敏靠在炕榻上,一听到屋外的寒风呼声便缩得更紧了。

    “敏姐姐,你究竟怎么了?打沙河回宫你就天天把自个儿闷在屋子里,一会儿喊累,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又畏寒,小月都快闷死了!”

    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那夜过后,她便想躲着三阿哥,免得让他瞧出些什么端倪。当时她胡乱编了个理由想糊弄过去,谁知三阿哥竟是出乎意料地缠上了她,想与她交流更多汉语知识。

    洛敏愣了,糊弄的故事没有编好,那孩子竟给她找了后路!当然,她并没有答应他,要知道,她学的是现代汉语,勉强懂一些古代汉语,要说交流,绝不是一个好的对象,再言,她希望那事儿能尽快打住,若再追究下去,只怕会在后宫里头闹出些乱子。

    这不,为了躲那孩子,洛敏天天找理由把自个儿闷在屋里头,偶尔冰月来找她,也就两人说说话,打雪仗那事儿,必须作罢!

    “我能有什么事儿,你瞧外头下那么大的雪,我头疼的毛病才好,再得风寒就不好了。”才说了几句话,这漫天的白雪已将坤宁宫层层笼住。

    “可是……”冰月撅起了小嘴。

    “可是什么?我病了无所谓,你若病了,就没法儿和你的三哥哥玩儿了!”洛敏见她迟疑,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冰月听她说得有些理,也就不任性了,乖乖坐在边上,这时候,刘嬷嬷命人从外头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奶茶和一盘子香饽饽,闻到香味,冰月的小眼珠子立马就亮了,也就不再想着打雪仗那事儿。

    点心搁在了炕几上,两小妮子动手前,刘嬷嬷倾着身子低声道:“小主子,主子刚睡过去……”

    “我知道了,我和冰月会小点儿声的。”刘嬷嬷话说一半,洛敏已猜到她要说什么,刘嬷嬷瞧见小主子懂事,便欣慰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冰月是午睡醒了过来的,洛敏也已睡过,荣惠每次都在洛敏睡醒之后,才回榻上小憩片刻。方才与冰月谈论打雪仗的事儿,竟是没注意到荣惠。

    荣惠素来温和,审时度势,鲜少对孩子们苛责,也就任由着她们在屋里闹,必要的时候命刘嬷嬷出面,幸得两孩子乖巧,犯不着多说。

    冰月用过点心,与洛敏玩了一会儿过家家,也就由看妈领了回去。

    冰月一走,天也暗了,耳边也静了,放眼只看到飞雪织成的幔幕罩着坤宁宫。刘嬷嬷见风吹得紧,伸手放下吊搭着的窗棂,扭头对洛敏道:“小主子,窗边风大,飞雪固然好看,可也要当心,莫要受凉了。”

    “嗯,嬷嬷,皇额娘可醒了?”洛敏乖乖点了点头,昂首又问刘嬷嬷。

    “奴才去瞧瞧。”

    “怎么了?找我有事儿?”刘嬷嬷才转身,荣惠便由宫女搀扶着从内屋缓缓走出,看着洛敏一脸笑意,“可是饿了?刘嬷嬷,命人传膳吧。”

    洛敏方才与冰月吃了饽饽和奶茶,一时半刻尚未消化,不过荣惠睡了一个时辰,眼下又是晚膳时分,眼珠子一转,随即点了点头。

    刘嬷嬷得了令便唤人上膳品,荣惠挨着洛敏坐上炕榻,道:“月公主何时回去的?”

    “刚走不久,承乾宫寝殿侧的看妈来接人的。”

    荣惠了然,又问:“这段日子不常见你出去,可是与三阿哥闹了别扭?”洛敏越是刻意躲开三阿哥,荣惠就越是在意,沙河回来,洛敏与三阿哥的疏离她瞧在眼里。

    “皇额娘您多虑了,敏敏只是不想耽误了三弟读书,经沙河一行,敏敏觉得,若是三弟再加把劲儿,说不定皇阿玛就会多瞧他几眼了。”这也是一部分的真心话。

    三阿哥在沙河的威风事迹荣惠也早有耳闻,也能体会那孩子心中的渴望,某些方面,他们都是相同的,能够感同身受。

    荣惠微微叹了一声,将洛敏揽在怀里,语重心长道:“你是皇姐,关心皇弟自是应当,只是也犯不着把自个儿闷在屋里,三阿哥也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忙个不停,长此以往,你想一辈子让月公主缠着不成?”

    若她一人躲着三阿哥尚能应付,偏偏还有个更缠人的冰月,几乎天天叫嚷着找她的三哥哥,洛敏心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或许该想想清楚了,找个时间和三阿哥说清楚。

    “皇额娘,敏敏明白了,等这雪停了,我便出去走走。”

    “嗯,这就对了。”

    洛敏知道,荣惠说这么多全都在为她着想,她不想她再像过去的洛敏那般,成天躲在屋子里,听不到外头的笑声。

    从三阿哥无意闯入坤宁宫的那天起,荣惠便认定,相同的命运可以让他们更容易相互扶持。

    *

    翌日,下了一整夜的雪停了,大清早待命的宫人已将各宫过道的寸厚积雪铲了干净,洛敏着了对襟小褂,披了貂皮小斗篷往慈宁宫请安。

    踏进西耳房,尚未来得及给皇太后行礼,便先瞧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洛敏怔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神态,盈盈福身:“敏敏给皇玛嬷请安。”

    “起来吧,平日只见你们仨玩在一块儿,今儿倒巧,全上慈宁宫请安来了?”皇太后手扶红漆描金手炉,与往日一般慈祥和目,笑看着儿孙同堂。

    “敏姐姐!”冰月一瞧见洛敏,别提多高兴,忙挨到她边上,就差没在皇太后面前抱住她了。

    而三阿哥也微微笑着,“皇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倏然,心猛地一颤,确确实实许久未见了,从沙河回宫到冬至,再到元旦,这会儿眼看就要元宵了,近两个月,他们都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

    洛敏抿着双唇,心里祈求这三弟莫要在皇太后跟前拆穿那晚的事才好……

    “是呀,就连皇玛嬷我都许久未见你这丫头,太医说你头疼的毛病犯了,可好些?”

    自一年多前在坤宁宫醒来,经太医诊断,除了记忆模糊,也落下了天寒头疼的毛病,不想前段日子犯了,便拿来当作躲避三阿哥的借口。

    “回皇玛嬷,敏敏经太医诊断,在宫中调养了一阵已经好多了,谢皇玛嬷关心。”

    “好了便好,你这孩子,怎偏偏落下这怪毛病?唉!”这会儿叹气,老人家又想起了同样抱病在身的简亲王以及承乾宫里的董鄂氏,一个个病病歪歪,当真是老天爷对他们满人入主中原后的考验么!

    孝庄皇太后意气风发了有清一代,从下嫁皇太极与姑姑共侍一夫,到联合多尔衮扶幼儿继位,再到后来忍受丧子之痛,极力站在满汉大臣面前匡扶三阿哥登基……这样一个女人,荣耀的背后藏着多少心酸和血泪?

    可以说,大清国的前期,这个女人的所做的一切功不可没,而她所承受的,恐怕也只有与她一路走来的人才能够明白。

    后来,皇太后又拉着几个孩子话了些家常便让他们退下了。

    洛敏走在路上沉默不语,冰月挽着她嘻嘻哈哈,一个劲儿地出主意,想好玩儿的,三阿哥与往常无异,一脸淘气。

    “皇姐。”

    “嗯?”洛敏猛地抬头,看向三阿哥。

    “不如咱们玩对对子吧?”

    “对对子?就是那些汉人文士常玩的?”冰月歪着小脑袋一脸问号。

    洛敏心里一紧,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皇姐,怎么样?”

    “说要对对子,那是要用汉语对么?可小月不会呀!敏姐姐,你会么?”冰月心想自己不懂汉语,要是与他们玩,必然落下风,只好将希望寄托到洛敏身上。

    “我……懂一点儿,三弟,小月不懂汉语,咱们还是甭玩这个了,不如换其他的?”

    三阿哥扭头看向冰月,眼珠子一转,道:“也行,玩对子可留到下回,冰月,平日要多读些书,改明儿也去学学汉语。”

    “多读书,成,可学汉语,这没师傅授,没嬷嬷教的,我上哪儿学去?”

    “这你得问皇姐了,皇姐哪儿学来的,你也便跟着学就是了。”说着,又看向了洛敏。

    这个三阿哥,心思精明得很,想借冰月套她的话,还真以为她没辙了!

    “小月,过来,我告诉你。”

    冰月听话上前,洛敏咬耳与她说了几句三阿哥听不清的话,三阿哥凑上前,可已经来不及了,洛敏眨眼一笑,“听明白了么?”

    “嗯!原来敏姐姐竟是这样学会的!”

    “怎样学会的?”三阿哥好奇地问。

    “敏姐姐说……”

    “说什么?”三阿哥凑近。

    “是秘密!”

    三阿哥瞪大双眼,冰月瞧见他呆愣的模样,竟止不住笑了起来,头一回,她在她的三哥哥面前占了上风,瞧着三哥哥憋屈的样儿,可把她得意坏了!

    第15章第十五章

    那日让三阿哥叫了憋屈后,又过了五日,铅云散去,笼上了明日光霞,如此晴好之日,本可结伙游玩,偏偏冰月于昨日向皇太后请了旨,出宫回了安亲王府。

    忆起出宫,洛敏已有数月未曾回去探她的阿玛额娘以及那年幼的胞弟。前几日皇太后又提及简亲王的病情,令她多少有些担忧,于是,今早她也向皇太后请了旨,午膳后,便由人护送着出了宫。

    隔了数月,简亲王府没有过大的变化,奴才们见到她顶多恭恭敬敬行礼。

    “姐姐!”才跨进大门槛,一个幼小的身影扑面而来,抱住了洛敏,洛敏一看到德塞,心里就暖意融融。

    “姐姐总算回来了!”方才那一声“姐姐”已让她怔愣,这会儿又听德塞一口生硬的汉语,不禁觉得讶异:“塞儿学了汉语?”

    德塞扬起小脑袋,换了满语道:“嗯,学了十多天了,汉人的话儿真不好学!”

    在宫里,三阿哥和冰月拉着她学汉语,回到王府,德塞出口又是汉语,洛敏真是哭笑不得,好似摆脱不了宿命。

    “德塞这孩子也到了学龄,你阿玛特意请了满汉师傅教孩子们,难虽难,心思确实花了不少,做梦说,吃饭说,一见着你,也忍不住开口了。”说话的人正是他们的额娘,嫡福晋踩着花盆底“橐橐”走来,嘴角含笑。

    “敏敏给额娘请安。”

    “孩子,许久未见你,让额娘好好瞧瞧。”博尔济吉特氏伸手攀上洛敏瘦削的肩膀,左看右看,又抚上她的小脸,眉头微皱:“瘦了。”

    “额娘也瘦了,可是在替阿玛担心?”洛敏握了额娘的手,“听闻阿玛近些日子身子骨又差了,敏敏深居宫中,不得日日侍奉阿玛额娘左右,敏敏不孝。”

    “傻孩子,阿玛若知你有这番心思便也够了,来,随额娘进屋见见你阿玛。”

    “嗯。”

    她牵了洛敏的小手,德塞跟在边上,进了屋,只见已有人坐在床边,手上端着瓷碗,另一手握着汤匙,正送药给脸色苍白的病弱男子。

    洛敏认得,那女子面若桃李,眉如细柳,美则美矣,却相当目中无人,见了嫡福晋也没有起身行礼。

    洛敏特意忽略了杭氏,喊了一声“阿玛”。

    济度抬起眸子,正要起身,洛敏忙上前,“阿玛您躺着,身子要紧。”

    “你瞧阿玛,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济度哂笑。

    洛敏摇头,“阿玛不老,阿玛只是病了,谁都会得病,等阿玛病好了,就能帮着皇阿玛治理大清了!”

    谁曾想到,当年讨伐郑成功的定远大将军如今只能躺在病榻之上,惋惜的同时,不免令人有些心酸。

    洛敏虽与济度见面不多,可她身体里毕竟留着他的血,见他病魔缠身,心底多多少少有所触动。

    “王爷,大夫嘱咐您要多歇息,这药……”

    “喝药能比和女儿见面说话还重要?咳咳……”济度朝杭氏厉吼一声,不想动了肝火,引发咳嗽,杭氏得了白眼,心里直叫委屈,却故作强笑:“那等王爷与公主叙旧完了,妾身再命底下的人熬一碗。”

    “阿玛,还是先喝药吧,误了时辰对病情没有好处。”洛敏并非帮杭氏说话,而是担心她阿玛的病况。

    杭氏即便得宠,也不及洛敏在他心中的地位,这点,洛敏还是心感宽慰的,至少她的身份,可以让杭氏有所忌惮,不至于公然欺压她额娘和德塞。

    “是呀,王爷,您先把药喝了。”博尔济吉特氏也在一旁劝说。

    一个个全都盯着他,济度没法子,只能先喝药,等歇息够了再找女儿说话。

    济度喝了药,一群人都退了出去,关上房门,杭氏未打招呼,便从嫡福晋跟前昂首阔步地离去了。

    “额娘,这个杭氏眼睛可是长在头顶的?”

    “甭胡说,叫人听见了又要让那些个奴才乱嚼舌根子了。”

    洛敏闭了嘴,心里却在给博尔济吉特氏叫屈,这个杭氏,当真是得宠而不把嫡福晋放在眼里!

    “额娘有些乏了,你与塞儿玩着,要是有需要,找底下的人就是。”

    洛敏瞧她一脸倦容,便让她去歇息,待她走后,又拉着德塞去了别处院子,趁着四下僻静,洛敏凑近问德塞:“塞儿,告诉我,这些年额娘过得并不好,对不对?”

    德塞努着嘴,垂眸,额娘吩咐他不能说的,德塞一声不吭,洛敏多半是猜到了。

    “那不说额娘,你呢?”洛敏又追问。

    德塞心想额娘没有让他保守自己的秘密,便将这几日的苦楚一口气说了出来:“额云,喇布前儿抢了塞儿的小长弓,又弄脏了塞儿写的字,还常在背后道额娘不是,还有……”

    没有想到,这个喇布与德塞童年,竟是如此可恶!洛敏捏紧了双拳,那些人可以欺负她,但绝不可以伤害她弟弟!

    “那你都跟额娘说了么?”

    德塞晃了晃小脑袋,洛敏又问:“阿玛呢?”

    洛敏又见他摇头,扶额插腰:“为什么不说呢?”

    “阿玛病了,额娘身子也不好,塞儿不想他们担心,再说那个喇布坏透了,指不定会说我污蔑他!”德塞撅起了小嘴,洛敏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还真是仗着受宠,要将王府翻天了!

    一个庶福晋生的孩子凭什么欺压简亲王嫡出的孩子!

    “塞儿,听我说,这事儿咱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欺负人,咱也不能逆来顺受,你是阿玛嫡福晋的儿子,将来是要继袭爵位的,若他再耍小手段,你必须逮着机会告诉阿玛,知道么?”

    “额云,你留下吧,你留下帮帮塞儿,塞儿一个人斗不过他!”小男孩儿拉着洛敏的手撒娇,极力央求。

    洛敏无奈地瞅着他,叹了口气,“走!那个叫喇布的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从小到大,弟弟在孤儿院受人欺负,她总强占着出头,教训那些小子,即便现在穿越了,她在大清国,她的弟弟变成了简亲王的儿子,但依旧是她洛敏的弟弟!

    “塞儿方才出来迎额云的时候,瞧见他在后院练习射箭。”

    洛敏了然,忙向后院而去。

    后院里,四季常青的松柏后,一丈开外立了靶子,那个身穿深蓝色紧身便服的男孩身影很快引起了洛敏的注意。男孩手持弓箭,搭上箭,拉开弓弦,正待松手……

    “额云,那是塞儿的小长弓!”德塞伸手一指,大声叫道。

    许是受了惊吓,男孩的箭射偏了靶心,勉强落在外圈。

    出手不利,男孩恶狠狠地扭头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好你个德塞,居然……”话说一半,看到德塞边上的洛敏,生生把话吞回了肚里,别人见着公主,哈腰低头忙着见礼,可这个喇布,鼻子指着天,眼睛也长到了头顶上。

    长大了一岁,气焰倒也嚣张了,洛敏瞧不下去,走上前道:“方才的箭,射得不咋样嘛!”

    “我……那是德塞捣乱!”戳到痛处,喇布瞪大了眼珠子,气呼呼道。

    “哦?是么?若不是你抢了塞儿的弓,他又岂会跑来讨回公道?”

    “谁抢他的!这明明是阿玛挑了京师顶好的工匠做给我的!”

    “你胡说!你骗人!这弓分明是阿玛在我去年生辰送的,怎么会是你的!”

    “你才胡说!你嫉妒阿玛疼我,所以不甘心,硬说这弓是你的!”

    “我没有!我……”

    “够了!”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争得脸红脖子粗,洛敏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吓得他们都闭了嘴。

    “都甭说了!你,拿着这把弓随咱们去找阿玛,这弓归谁,让阿玛瞧了自然见分晓!”洛敏知道,喇布是利用了德塞的弱点,明知道欺负他也不敢和阿玛额娘告状,于是也就助长了他的气焰。阿玛额娘被蒙在鼓里,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喇布一听要见阿玛,做贼心虚的心态便展露无遗,支支吾吾,站着不动。

    “怎么着?没吃饱饭,腿软了?”洛敏瞅他,喇布咽了咽口水,“算、算了,就当我让给你好了!不就是一把破弓,拿去!”说着,将小长弓物归原主,想转身就走。

    “站住!”洛敏立马叫住他。

    “还想怎么样?”

    “这事儿今儿作罢,往后你若再敢欺负塞儿,甭说阿玛那儿,就连当今皇后,怕是也饶不了你!”洛敏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放了狠话,只因他欺负了她弟弟,便是得罪了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对洛敏来说,德塞是与她同为一体的,她容不得任何人欺负他们姐弟俩!

    有公主撑腰,喇布即便再嚣张,也不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德塞,从那以后,德塞过得安稳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同年秋七月甲寅朔,简亲王府发生了一场历史性的变故。

    第16章第十六章

    顺治十七年七月。

    秋到的早,晨露间秋风送爽,至晌午,余热回旋,天气反复,心情多变。简亲王府哀嚎一声接连一声,个个身着寿衣,全府上下一片缟素,简亲王济度病情每况愈下,终没有度过这个秋日,于今晨寅时薨。

    接到噩耗的洛敏奉皇太后懿旨出宫赶往简亲王府吊唁,一进院门,只见简亲王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跪站在济度灵柩旁,哭得声嘶力竭。

    洛敏的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极力稳住身子至灵堂前告别阿玛最后一程。虽与简亲王父女情相建一岁有余,谈不上有多深厚,可一想到前阵子还好端端对她笑,跟她说话的人此刻躺在棺椁之中,心里如同掀起千层浪,久久难以平复。还有她的额娘,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震得人心如撕如裂。

    济度丧礼过后,洛敏便在王府里住了下来,披麻戴孝,待百日遗体火化之后,再行回宫。

    而在守丧期间,宫中又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

    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董鄂皇贵妃因身染天花,不幸病薨。顺治帝痛失爱妃,无心理朝,遂辍朝五日。董鄂氏薨逝两日后,即八月甲辰,顺治帝特追封董鄂氏为皇后,加谥号“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五日后行追封礼。

    董鄂氏一去,不仅顺治帝痛心疾首,万念俱灰,就连整座紫禁城也不得安宁。洛敏在宫外便听闻顺治帝命令上至亲王,下至四品官,公主、命妇齐集哭临,不哀者议处,又欲将当时在承乾宫侍奉的三十名宫女太监悉行赐死,生怕在极乐世界无人服侍,后得满汉大臣及皇太后极力劝阻,方作罢。

    后听闻董鄂氏梓宫[1]由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从皇宫抬往景山观德殿暂安,“三七”过后,才将遗体与梓宫一同火化,除此之外,还烧去了两座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宫殿,包括宫里的所有珍宝陈设,熊熊火光、滚滚浓烟聚拢在景山上空,坐西向北远眺,灰暗的天空一览无余,达一日一夜。

    一年之内,紫禁城少了两位皇亲贵戚,济度虽为王爷,丧葬之礼远没有孝献皇后那般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百日之后,火葬在了京师西直门外的白石桥,虽不能比,可也好在墙圈与其父济尔哈朗墓相同,有碑楼、宫门、享殿,享殿内有隧道与地宫相连,只是未建宝顶。

    同年十月,洛敏褪下寿衣回到皇宫,宫中与往常无异,几乎所有人都从哀思中抽离了出来,唯有顺治帝仍沉于悲恸之中,抚今追昔。

    而在今晨,从乾清宫传出匪夷所思的谕令,顺治帝痛感无伴,看破红尘,决定出家!皇太后听闻后,即刻奔往乾清宫皇帝寝殿,加以阻止,皇太后赶到之时,与顺治帝平日共同礼佛的溪森和尚已为他剃了发,皇太后一怒之下,夺去剃刀,狠狠扔出十丈之远,旋即命人请了溪森的师父玉林琇,玉林琇以烧死溪森为要挟,最终逼得顺治帝打消了出家的念头。皇太后虽落下了心中大石,可也在怒气攻心之下,于慈宁宫休养了半月有余。

    闹剧结束了,皇太后歇了一口气,位于中宫的皇后却又泛起了忧思。

    荣惠手持念珠,轻敲木鱼,也学起皇太后诵经念佛来,这段日子,宫里不太平,她诵经,一为哀悼已故的董鄂妃,二为病中的皇太后祈福,三为顺治帝回心转意,重新振作。

    两个时辰过去了,荣惠跪于蒲团,皇太后钦赐的菩提子念珠在纤长的指间越过无数个轮回,木鱼槌反复轻敲,直到经文念诵完毕。

    荣惠睁开双目,放下木鱼槌,由刘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隔了许久腿上方能使出些力气,刘嬷嬷扶她坐回榻上,荣惠四处瞧了瞧,“敏敏还没回来?”眼看到了午膳时分,却不见洛敏身影,荣惠随口问了一句。

    刘嬷嬷回道:“奴才方才让你去慈宁宫打听了,太后留了几个孩子在那儿用膳。”

    荣惠了然点了点头,刘嬷嬷又道:“主子,是否命人传膳?”

    “传吧。”

    荣惠一人默默用膳的同时,慈宁宫里的几个孩子已用完了膳品,去了花园玩。

    *

    皇太后由苏麻喇姑扶着从慈宁宫出来,缓缓走向慈宁花园,进了临溪亭。她仍旧雍容端庄,面色和蔼温厚。可大伙儿都能看得出来,近些日子,她瘦了,尤其是在董鄂妃去世后,儿子荒唐行事,大病了一场,红润便从脸颊上消失了,显得苍老许多。

    董鄂妃大丧刚过去那会儿,宫里头因心力交瘁,各处呈现一派筋疲力尽的冷清,如今看着几个天真的孩子玩耍,捆绑在心头的沉郁终于解脱开来。

    苏麻喇姑熟练地递上手炉,又为皇太后加了件披风,轻声道:“主子,这儿风大,您才初愈,小心身子。”

    皇太后专心眺望着孩子们,好半天没有搭腔,直到三阿哥在奔跑的时候摔了一跤,神色才一震,又见三阿哥麻利的爬起来,没哭没闹,皇太后感慨道:“宫里头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孩子们也就跟着大家哭个两回,势头过去了,还能精力旺盛地东奔西跑。”

    “这也好,孩子们毕竟年幼不懂事,能有精力玩儿都是福气。”

    “是呀,是福气,想当年,咱们在科尔沁草原上,你是塔拉温珠子,我还是布木布泰的时候,也像他们那样奔跑、追逐,蓝天白云底下,骑马、赶羊,一晃眼,福临大了,当了大清国的皇帝,我废了一生精力扶他坐上那个位子,可他居然……唉!这都是平日造的孽啊!”皇太后触景生情,想到了和苏麻喇姑的过去,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都要忘了自个儿的闺名!先帝皇太极驾崩之后,福临登位,改年号顺治,她被尊为皇太后,改了自称。先帝走了,留下她来悲哀,在众人面前自称“哀家”,唯独对着苏麻喇姑,她还记得自个儿是布木布泰!

    “皇上也是哀痛至极,一时犯了糊涂,这不,不是您给劝回来了?”

    “是劝回来了,若当时再晚一步,只怕就让那和尚点了戒疤!行痴……呵呵,好一个行痴!可惜痴的是美人,而不是这万里江山!”皇太后捏紧了手腕上的佛珠,脑海里全是顺治帝落发的画面。

    “主子,都过去了,皇上断不会再有那念头了。”

    “但愿如此吧。”皇太后长叹一口气,松开了佛珠,“苏麻喇姑,咱们回去吧。”

    苏麻喇姑扶着皇太后走下临溪亭石桥,离开时,又朝孩子们望了一眼,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

    “敏姐姐,你在瞧什么?”冰月见洛敏分心,便凑上前问她。

    前头洛敏与他们玩“官兵抓强盗”时,便注意到皇太后和苏麻喇姑站在临溪亭的石桥上,皇太后脸上虽挂着笑容,可她最后与苏麻喇姑谈话时的忧思,让她停下了脚步。

    儿媳过世,儿子出家,她这个做额娘的受到的打击不比顺治帝的丧妻之痛要少,不说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要出家使她心痛,光一国之君要放弃大清江山,大臣劝阻,皇太后更要活生生斩断他的念头!

    “哈哈!抓到强盗头头啦!你们俩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快!跟我押着强盗头头去剿灭他们的‘巢穴’!”三阿哥擒拿的“强盗头头”正是曹寅,手里挥着杏黄色小旗帜有模有样,冰月一见抓到了“强盗头头”,心头一喜,忙奔了过去,“三哥哥真厉害!”冰月和洛敏都跟在三阿哥身边当官兵,可怜的曹寅只能充当强盗,所幸一帮太监跟着,他还能当个头头!

    “说!你们的‘巢穴’在哪儿?”冰月学着戏里的大胡子花脸变声大喝道。

    “不行!不行!冰月你这‘大将军’的气势不够!”三阿哥给官兵封了头衔,冰月是“大将军”,洛敏是“军师”,三阿哥自个儿当“小兵”。而今看来,“大将军”的气势还不够威猛,压不倒“强盗头头”,“‘军师’,你来‘逼供’!”三阿哥指挥洛敏道。

    洛敏发着愣,好半天才想起自个儿正陪他们玩着游戏,瞧见曹寅可怜兮兮趴在地上,为了让他早日脱离苦海,忙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襟,右手两指并拢,耍了个花腔,道:“你且道来,强盗团伙的‘巢穴’在何处?若老实交代,我营‘大将军’瞧你算条汉子,姑且会饶你一命!”

    许久没有表演,这会子又是演戏,又是唱戏,丝毫不生疏,也让几个孩子跟着一块儿进入了状态。

    曹寅双手撑地,挺直身躯,“‘军师’此话当真?”

    “如若不信,你大可向‘大将军’问来——”

    众人看向冰月,冰月猛然一醒,挺起胸膛,“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着,拿起三阿哥手上的小旗帜充当马鞭,当下一挥。

    曹寅重重点头,带他们去了“巢穴”,所谓“巢穴”,就是孩子们先前定的一个地点,待三阿哥在绿云亭插上营旗,三阿哥宣布:官兵胜了!

    游戏结束后,曹寅软趴趴地跌坐在石阶上,这个“强盗头头”遇到这三个“官兵”,想不输也难!

    赢得胜利的冰月喜不自禁,“敏姐姐的‘军师’当真唯妙唯俏,小月还以为刚在听戏呢!”上回元宵节,冰月出宫与家人团聚,安亲王府家宴格外热闹,王府请的戏班演了一出好戏,就连婢女们也被恩准在廊下隔着帘子观瞧。

    戏做得好,安亲王高兴,冰月也热烈鼓掌,虽年纪小,听不大懂戏里说什么,可那些个唱戏的角儿表现出色有目共睹。

    打那以后,冰月就心心念念想着再看一出,不想她的敏姐姐也学得有模有样儿!

    “真没想到,皇姐不止汉语说得好,连戏也会唱,改明儿定要再见识一番!”三阿哥笑呵呵道。

    洛敏只是讪讪笑着,她过去是一名声替,刚巧又在孤儿院学过一些京戏,每回要拍唱戏的部分,便由她在幕后代替,不想今儿只是玩个游戏,他们倒是当真了。

    学汉语那事儿以为就过去了,不想三阿哥又提起来,好在前些日子在宫外,陪着德塞学汉语,也找了理由搪塞三阿哥,而她教冰月学汉语的途径便是多多出宫,除了请汉语老师,也可以和宫外的汉人多多交流。

    多学,多听,多说,才是学好一门语言的最有效方法。

    这不,过了几个月,冰月的汉语明显有所长进,方才游戏的过程中,说得便都是汉语。

    洛敏原以为董鄂妃的过世会给冰月带来一定的影响,毕竟冰月是董鄂妃名义下的养女,可自打董鄂妃丧子病后,冰月也就跟着三阿哥亲了,前阵子怕天花感染,冰月从承乾宫搬到了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

    冰月一如既往,洛敏自然宽心,只是三阿哥,顺治帝出家那事儿,想必他也是瞧在眼里的,若真出家了,他便真的遭皇阿玛遗弃了。

    所幸如今,一切太平。

    第17章第十七章

    董鄂氏大丧过去后的近五个月,紫禁城里的大悲大凉悉数悄然散去,终于,在庚子年腊月的甲辰之日,宫中又迎来了一件喜事,顺治帝的庶妃穆克图氏诞下了皇帝的第八个皇子。

    沉郁数月的顺治帝总算眉目间染上了喜悦之色,赐名“永幹”。而更巧的是,皇八子的出生正临近辞旧迎新之际,遵循祖宗遗训,自腊月十二起,宫中便开始燃放鞭炮,皇八子降临人世这一日,宫中更是热闹非凡,联系着几个孩子也是龙腾虎跃。

    欢庆的氛围达数日之久,到了腊月末,紫禁城同京师的百姓一般,甚至是长城内外,乐声高亢,炮声连连,而宫中的每一个人,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忙着玩儿,大人们忙着祭拜,从除夕丑时起,顺治帝起床、盥洗、穿吉服,到后来率诸王、文武百官大臣往堂子行礼,又到慈宁宫给皇太后行礼……诸多礼节过后,到了最受瞩目时分。

    逢年过节,全讲究一个“团团圆圆”,放在大清国,亦是如此。当顺治帝结束一天的瞻拜礼仪过后,便率着一行人来到乾清宫左侧的昭仁殿东小屋吃饺子。

    当身着明黄色缂丝五彩云蝠五爪金龙袍、脚蹬青缎羊皮里皂靴的顺治帝坐北朝南,随行的一干后妃及其皇子女也与案旁各自落座。

    后妃前一排,异彩纷呈,各自换了不同色吉服的后妃们,于庄重中蕴含活泼。一年一次的除夕佳节,那些平日不得见皇帝一面的后妃自然装扮隆重,从头到脚,无论是头饰,抑或是耳饰,个个光彩瞩目,就连洛敏,也在这大喜之日戴了一对皇后荣惠去年送她的生辰之礼——镶珠翠耳坠。

    耳坠子是她头一回戴,宫里许久不见喜,当是图个喜庆。可一戴上她便后悔了,耳坠为流苏式,以金托为之,上嵌翡翠蝴蝶,下坠珍珠一串,珍珠串下为茄形翡翠坠角,以荷花纹粉碧玺为托,两侧嵌珍珠。耳坠子美则美矣,可挂在她粉嫩的小耳朵上一久,沉甸甸,竟显得有些笨重。

    “敏姐姐,这耳坠子不曾见你戴过,可真好看!”冰月一见着好看的饰物,也就萌生了女儿家的艳羡,身子侧向了洛敏,小声说着话。

    洛敏微微一笑,看向她的耳垂,粉色的蝴蝶坠子镶了两珍珠,活泼不失可爱,“你戴的这对耳坠也很可爱呢!”说着,她靠近冰月耳边,掩了手,悄声道:“你瞧三弟,想必他也是这般觉得的。”

    洛敏看着冰月说话的当口,正巧瞥见坐在冰月边上的三阿哥正看向她们这边,洛敏心里顿时起了玩心,欲开冰月妹妹的玩笑。

    果不其然,冰月闻言立马扭头与三阿哥撞了个正面,洛敏也抬眼望去,只见三阿哥落荒似的别过头去,冰月瞧进眼里,不禁甜甜一笑,问:“三哥哥,小月的耳坠子可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三阿哥才缓缓抬起头,简单答了个“嗯。”小眼儿似有若无地瞅着冰月的耳坠,而在洛敏掩嘴笑着这两孩子时,顺治帝尊口一开,列席的众人边动筷,边掐准机会与顺治帝大话家常。

    而此刻,孩子们也正襟危坐,小手搁在案几上满怀期待地慢慢掀开盖子。洛敏因低头瞧着面前琳琅精致的食具,未能察觉方才那孩子转过身时朝她望了一眼,珠翠“唰唰”晃动的脆声在他耳边徘徊,久久不散。

    珐琅碟里的饺子无甚特别之处,洛敏拾掇起与之相配的珐琅银筷,轻咬了一口,鲜汁饱满,清香四溢,齿间隐隐响起“咔咔”脆声,这饺子和了木耳馅儿。

    除夕夜吃饺子本是汉人的传统习俗,宋代那会儿传入了蒙古,后来走向了世界。满洲人也管饺子叫“煮饽饽”,民间叫“角子”,取其更岁交子之意。而与民间不同的是,大清皇帝吃的都是素馅儿。据说,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因夺取统治权时杀戮过多,所以在称王的那年元旦,对天起誓,每年除夕吃素馅饺子祭奠死者,从那以后,这就成了大清国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皇帝吃素饺,后妃皇儿们也跟着吃素饺,这对以牛羊为伴的游牧民族来说,确实清口了些,可对素爱素食的洛敏来讲,清淡中少了腻味,甚是欢喜。

    吃罢饺子宴,众人退散,各回宫里守岁。原以为新年的余温将会留存至上元,不想两天之后,宫里传出了惊为天人的噩耗。

    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大清朝顺治皇帝与其爱妃董鄂氏一样,染上了天花。一时之间,宫里上下又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不过两日,那天宴席之上,洛敏与众人才瞧见顺治帝精神奕奕地坐在宝座之上,甚至和大家谈笑风生,一转眼,突如其来染上了可谓是“绝症”的天花!

    皇太后之前已受尽恐慌,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亲生儿子深受苦难,命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要他们竭尽所能救治皇帝!

    顺治帝病重,皇太后日日诵佛,满汉大臣不上朝,而每日徘徊于养心殿前,忧心如焚。东西十二宫各处妃嫔也是寝食难安。

    顺治帝的不豫在洛敏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简亲王去了,董鄂妃薨了,就连大清国的顺治皇帝也将……此刻,她除了担忧荣惠,最担心的人还是三阿哥。

    那可怜的孩子,生命中将遭遇八大不幸,而痛失皇父,正是其中一大不幸,这一不幸,也将改变他今后的命运。

    *

    养心殿中,皇太后为救儿子使尽浑身解数,更是请了满洲人的萨满法师前来跳神驱邪。五六个法师头戴尖顶高帽,身穿花花绿绿的宽大衣袍,腰间各束了一串铃铛,手执手鼓,旋转跳诵,边舞边唱。一会儿,似乎有神附体;一会儿,唱诵声又渐渐变得低沉粗壮。

    洛敏、冰月、三阿哥,还有几个皇子也在人群中看着驱邪仪式,因萨满法师唱诵的是不清不楚的古老女真话,与满清入关后的满洲话有所出入,谁也听不懂,只是皱眉瞅着那些人反复唱诵,神情愈加亢奋,面目也愈加狰狞,在顺治帝的病榻前如抽风一般旋转,剧烈迅疾,使人眼花缭乱。

    洛敏晃了晃脑袋,以免被绕晕,余光瞥见三阿哥一双小眼正凝视着明黄纱幔后手持佛珠静躺着的顺治帝,面色沉重。

    瞅着年少的他,洛敏心头莫名一紧,伸手拉住他的,轻声道:“没事儿的,皇阿玛会没事儿的。”

    三阿哥身子一颤,却未回过头,漆黑的瞳眸始终停留在病榻之上,沉默不语的他更令人忧心忡忡,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他们说,皇阿玛染的是和我一样的痘疹,我都能九死一生避过去,皇阿玛是真龙天子,也一定能避过去的,对不对?”

    九死一生……真龙天子……如果上苍真能庇佑,历史真能改变,她也希望顺治帝能够躲过这场浩劫,而后对孩子们尤其是三阿哥尽严父之责,可是,真的有“如果”么?

    天花是满洲人的天敌,因居住环境的改变,满清入关后,大多数人染上天花死去,而较为著名的便是多尔衮的弟弟多铎、顺治帝的宠妃董鄂氏、顺治帝本人以及后来的同治皇帝,这些人全都因天花而死,而得天花存活下来的人唯有爱新觉罗·玄烨。

    洛敏无法给予三阿哥肯定的答复,只能不停地告诉他,皇阿玛会没事的……

    萨满法师跳神结束后,养心殿里顿时一片寂然,直待病重的顺治帝召孩子们御前见驾时,统统面朝龙榻,扑通跪地,哭声四起。

    “都到齐了吧……”顺治帝气虚开口,嗓音低沉粗哑,“咳咳……”才说一句话,便咳声连连。

    “皇上!皇上!”底下妃嫔、太监急急呼唤。

    “阿玛!阿玛……”三位阿哥纷纷爬到御前,一声声喊着“皇阿玛”,只有三阿哥,跪在原地,直挺着身子,红着鼻子,一声不吭。

    顺治帝咳了一阵,缓缓扭头看向榻前的阿哥们:“孩子们,阿玛对不起你们,未能在有生之年,对你们尽严父之责……都甭哭了,阿玛累了……”

    “阿玛万寿无疆,福全祝阿玛千秋万岁!”二阿哥福全跪在最前边,声音哽咽。

    “阿玛一定会好起来的!”年仅四岁的五阿哥常宁也跟着二阿哥边哭边说,而年仅两岁的六阿哥奇绶以及一岁的七阿哥隆禧只是哇哇大哭,不懂得说些祝福的话。

    “乖……阿玛知道你们的孝心,都甭哭了……阿玛难过,阿玛遗憾,不能瞧见你们长大成人的那一天……阿玛最大的心愿不是治理好大清,而是瞧见你们长大,成为威风八面的亲王贝勒,有所作为……这才是阿玛最大的成就……可惜,阿玛时日不多了……”此刻的顺治帝宛然变回一位慈父,目光柔和地瞅着他的孩子们,孩子们哭喊着,殿中充斥着“阿玛”、“皇阿玛”的喊声,洛敏也有所动容,酸着鼻子,涨红了双眼。

    哭声、咳声、喊声……声声入耳,乳母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八阿哥连同几位公主蜂拥扑向顺治帝,好似见他最后一面。

    冰月也扑了上去,只剩下洛敏与三阿哥站在一边,三阿哥如一座雕像,屹立不动,可这座雕像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三弟,快去,去皇阿玛跟前磕头请安,甭让自个儿留下遗憾!”

    不知是不是洛敏的话触动了他,三阿哥向前跨出了一个步子,眼看着就要再走,哪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三阿哥一个转身,往寝宫外奔去。

    所有人都顾着慰问病重的皇帝,没人顾及逃跑的三阿哥,就算是宫女太监,也像石像一般低头直挺挺地站着,洛敏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太多,撒腿跟了出去。

    “三弟!等等我——三弟!”三阿哥的腿脚向来快,从养心殿一路奔向乾清宫,许是跑得太急太累,三阿哥一屁股坐在汉白玉石阶上,夹紧双腿,把小脑袋埋在双膝间。

    洛敏停下喘了几口气,才走过去,坐在他边上,安安静静,没去打扰他。不知从何时起,只要一见到这孩子难过,她便想陪着他,许是他一直孤单着,触景伤情,想起了自己悲凉的童年。比起三阿哥,她只是无父无母,但还有个弟弟相依为命,而他虽有兄弟姐妹,真正谈得上亲的又有几个?

    若说童年的不幸,恐怕在当朝,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洛敏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静坐到天黑,不想远处传来两个男子浑厚的交谈:“唉,皇上的病情恐怕人力已不可为之,不知此番萨满作法能否逢凶化吉啊!”

    “我昨夜夜观天象,东北方现出杀破狼、三星入庙之象。”

    “啊!杀破狼可是紫微命格?那可是凶兆啊!”

    “嗯,三星光芒日长,紫微星暗淡无光,恐怕是凶多吉少,唉,皇上他……”

    那大臣没再说下去,洛敏听了却是心底发凉,她虽不懂观星象,也不知凶兆之说,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宫里最忌讳的就是一个“凶”字!而旁观边上的三阿哥,他十根手指紧紧攥着衣袍,咬紧牙关,漆黑的小眼珠隐隐泛着红光,面色凝重,洛敏看得出,他是在生气,气方才那一袭蟒袍的大臣在背地里议论他皇阿玛的生死!

    “苏……”在三阿哥动怒冲上去惹事之前,洛敏眼明手快,拉住他,捂住了他的嘴,“三弟,你冷静点儿!苏克萨哈是朝中大臣,你不能冒然!要是出了闪失,不止皇阿玛,就连皇玛嬷那儿都不好交代!”

    洛敏虽不认得满洲大臣苏克萨哈,对他的事迹却早有耳闻,放眼整个大清国、满人间,当属苏克萨哈大学士的学问最为出众,方才他一番“凶兆之说”,加之三阿哥说出的那个“苏”字,以及他身上的朝服,洛敏已能认定他的身份。三阿哥虽为皇子,却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若是让他冲撞了朝中重臣,无疑是给宫里再添一门乱子,她想依靠自己所了解的知识来保护这个同为她弟弟的苦命孩子。

    直待苏克萨哈和他边上的大臣走远,洛敏才松了手,三阿哥冷静了下来,又陷入了沉默。

    洛敏瞧他的反应,也证实了心中的猜测,方才的大臣,正是苏克萨哈!

    “皇阿玛不会有事的,苏克萨哈在胡说,皇姐,苏克萨哈在胡说,对不对?”三阿哥沉默了一阵,又目光灼热地盯着洛敏。

    洛敏张口欲言,话没说出口,三阿哥又似在喃喃自语:“皇阿玛还没有给我取汉名,皇阿玛不会有事的,皇阿玛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汉名……洛敏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她差点忘了,别的阿哥都有汉名,唯有三阿哥被人遗忘了……

    真真是怨天尤人,他出生那会儿,顺治帝宠爱董鄂妃,他又被送出宫去,回到宫里皇四子殇逝,顺治帝顾着爱妃而将他遗忘……年复一年,如今到了顺治十八年正月,顺治帝大渐,而有关三阿哥的一切,也将重新开始。

    他的汉名,洛敏凝视着他,如鲠在喉,那两个字始终留藏在心底深处。

    第18章第十八章

    是夜己亥时,坤宁宫的寝宫高挂的几盏宫灯摇曳不止,发出暗淡的光芒,而宫内的桌灯、壁灯悉数熄灭,洛敏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睁开双眼,负责近侍的两个小宫女正站在炕桌边上打盹,她掀开锦被,披上氅衣、斗篷,静悄悄地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她自然是没有心情安寝的,心里搁着事儿,就想趁着夜深人静,出去透透气。

    许是连日来积压了太多的疲劳,主子们一入睡,宫人们也就偷偷眯个眼儿,洛敏蹑手蹑脚,坐到了廊柱底下仰望星空。

    看着熠熠生辉的暗夜星子,不禁又想起今日午后在乾清宫前听到苏克萨哈所讲的那番“凶兆之说”。紫微星,亦为帝王星,也是后世人所熟知的北极星,而杀破狼是紫微的一种命格,乃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之合称,命理上与天煞孤星同为绝命,三星入庙冲撞了紫微星,乃凶兆,预示着改朝换代。

    星斗命盘,听来甚是玄乎,洛敏作为一个现代人,受科教熏陶,本可不以为意,可偏偏她也是深陷其中,若非遇上灵魂穿越之事,什么天煞孤星,什么三星入庙……这一切只能说是人为,抑或是巧合,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苏克萨哈在顺治帝染上天花的前一日夜观星象,验证了不祥之兆。

    又偏巧,让她和三阿哥听了去,本就人心惶惶,他一幼小孩子,再经这一吓,想必也是与她一样夜不能寐了吧。

    洛敏幽幽叹气,静坐了一会儿,银霜覆了肩头薄薄一层,毕竟是正月里,春寒料峭,坚持不了多久,便又悄声进了屋子,那南炕桌边的小宫女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宫中传出消息,顺治帝意欲从兄弟当中选择继位人选,康亲王杰书与安亲王岳乐两位德高望重的亲王一时之间成为宫中的热门话题。而皇太后闻讯之后,便匆匆离宫,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直到宫中沸腾的两日之后,养心殿来了一位年迈的碧眼老者,皇储之位的高涨猜度之声才渐渐平息。

    兄终弟及不可为,即便满汉大臣答应,皇太后也不能答应。历史的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当年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定都关外盛京,建立后金,自立汗王,在他崩逝后,太宗皇太极继位。而在皇太极的众兄弟中,多尔衮、多铎虽年仅十多岁,却已是正白、镶白两旗旗主,加之他们两兄弟的生母为努尔哈赤的大妃乌喇那拉·阿巴亥,阿巴亥正值盛年,又极富机智,争夺汗位的势力可想而知,所以皇太极登位后,便逼迫努尔哈赤大妃殉葬。

    顺治帝是因众阿哥年幼,一旦继承大统,生怕重蹈当年多尔衮的覆辙,故希望兄弟继位。可若是兄终弟及,皇太后的顾虑便会增加,恐怕盛极多时的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也将走上乌喇那拉·阿巴亥的命运。

    好在,满清宗室主张皇子继位,而皇位最终的决定,也在那位老者的到来之后一锤定音。

    顺治十八年正月丙辰,顺治帝终于召见了一直不得宠的皇三子。

    同年正月丁巳,也就是召见三阿哥之后的一天,顺治帝崩于养心殿。

    得见顺治帝最后一面的是皇太后,她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出寝宫,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顺治帝身边的大太监吴良辅挤着老眼,声音颤巍:“皇上……归天了!”

    “皇上!皇上!皇上啊!”顿时,满汉大臣,亲王宗室,后宫嫔妃齐聚一堂,哀嚎连连。

    皇太后耳边充斥着哭声、喊声,望着底下一张张哀痛的面孔,她紧捏手里的佛珠,垂下眼帘,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抉择。

    她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许久的三阿哥,三阿哥悲恸大哭,洛敏也流着眼泪看了过去,他哭得比两年前在沙河行宫的那晚还要令人痛心!

    就在她以为他会永无止境地哭下去时,三阿哥站了起来,大步流星,穿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走出了养心殿。

    与此同时,皇太后命人前去跟上,洛敏、冰月,还有曹寅也一并追随而去!

    “三阿哥!”

    “三哥哥!你在哪儿啊?”

    “三弟!”

    ……

    “在那儿!快!快跟上!”太监们踏着凌乱的脚步,紧随其后,可到了夜里,四周漆黑,即便打着宫灯,三阿哥身影幼小,步伐敏捷,一眨眼,又不知其踪。

    “三哥哥!三哥哥!你在哪儿?你理理小月啊!”冰月早已哭花了小脸,漫无目的地四下哭喊。

    洛敏受到触动,心头隐隐不安。

    三弟,你究竟躲去了哪里?

    “快!分头去找!”

    太监们两两分散,东奔西跑,穿过了九曲十八弯的红廊,进入草丛,越过假山,搜遍角落,愣是找不着三阿哥半个人影!

    皇宫何其大,三阿哥一个人又会去了哪里!

    太监心急,冰月更是急慌了神,“呜哇!三哥哥!你快出来啊!三哥哥……”

    “三弟!你在哪儿?”洛敏扯开嗓子跟着喊。

    “敏姐姐,三哥哥会不会出事?小月好担心!”冰月眨巴着泪眼直盯着洛敏,洛敏替她抹去眼泪,“没事儿的,一定会找到的!三弟他现下正难过着,想必是躲起来哭了,你知道,你三哥哥在人前极少哭的,我们再找找。”

    “嗯!”

    跑遍前朝,又奔向后宫,忽闻一声高喊:“找到啦!三阿哥在坤宁宫!”

    坤宁宫!他怎么跑去坤宁宫了?

    闻言,洛敏拉着冰月直往坤宁宫而去,到了坤宁宫,只见太监们全都拥在西边的屋前,跪地的跪地,上前劝阻的劝阻。

    三阿哥却不管不顾,对着墙上挂着的画像、祖宗的牌位,大吼大叫:“宫里每日早晚祭神,都说祭神能驱邪庇佑,可你们为什么保佑了我,却保佑不得我皇阿玛!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

    “三阿哥!小祖宗!您甭叫了啊!祖宗牌位亵渎不得啊!亵渎不得啊!”

    “你们这群奴才,都给我滚开!滚开!”三阿哥惊动不了祖宗,又朝太监们发泄,将他们一个个推开,朝洛敏他们奔来,而就在这时,皇太后得到通报,风风火火赶到了坤宁宫,一大群人站在坤宁宫前,惊慌失措。

    “太后吉祥,太后,三阿哥他……”众人见过皇太后,又小心翼翼瞧了眼三阿哥,心惊胆颤。

    皇太后威仪依旧,慢慢悠悠走到三阿哥跟前,微沉着脸,道:“你皇阿玛刚刚大行,你不在他身边守灵,跑到这儿来惊扰祖宗牌位,成何体统!”

    三阿哥垂着脑袋,大喘着粗气,忽又抬头,目光汇聚着悲恸与不甘,直盯着皇太后,皇太后又道:“你瞧瞧你自个儿,成了什么德行!你把自个儿弄成这样,你叫你皇阿玛如何安心,如何瞑目!”

    三阿哥发丝凌乱,夹着草叶儿,衣袍凌乱皱巴巴,哪还像个阿哥的样子!

    “我不要皇阿玛瞑目!我要皇阿玛醒来!皇玛嬷,皇阿玛向来尊重您,您去把他叫醒,您去把他叫醒好不好?”三阿哥扑进皇太后怀里,抓着她的衣袍,一个劲儿地苦苦哀求。

    洛敏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不禁心酸落泪。年仅八岁的他,刚刚重拾皇父的宠幸,一转眼,又崩殂于世,一时之间他又能如何接受!

    皇太后揽着他,敛去了怒容,露出哀伤,却极力克制住膨胀的酸楚及痛感,道:“孩子啊,人这一辈子,最难抗衡的便是老天爷,你皇阿玛未能完成的事儿,仍需你来完成,你想让你皇阿玛失望么?你读的那么多的书都白读了么?走,跟皇玛嬷回去,换上孝服,你皇阿玛定是希望你留在他身边守灵的。”

    三阿哥似是有所动容,渐渐平静下来,皇太后遂领着三阿哥离开了坤宁宫,众人随行离开。

    *

    是夜,嗣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剪去发辫,王、公、百官、公主、福晋以下,宗女、佐领、三等侍卫、命妇以上,男者摘掉冠缨剪掉一节头发,女者摘去妆饰,剪去发辫。顺治皇帝大殓停灵于乾清宫,乾清宫及东西两庑清一色挂上了白色幔帐,乾清门两边,旌旗幡幢林立,建立释、道而场,众多和尚道士日夜诵经烧香。

    大殓翌日,公布大行皇帝遗诏。

    玄烨于乾清宫外东面西站立,俯视身着素服的王公大臣,待大学士奉遗诏从中道出,玄烨跪地,等待接诏。

    大学士出乾清门,礼部尚书跪接遗诏到天/安门宣读,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礼。

    礼部尚书立于天/安门上,双手握住明黄绢帛,大声宣读:

    “……朕子玄烨,佟氏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鰲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讬。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1]

    当遗诏宣读完毕,举目哀恸。

    当玄烨接回遗诏回到东庑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淘气顽皮的无宠皇子三阿哥,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敬仰的大清皇帝——爱新觉罗·玄烨!

    他终于得了汉名,那是他皇父亲自给他取的汉名,他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绝不会辜负皇父一生的期望!

    玄烨,爱新觉罗·玄烨……他在心中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从今往后,他便是爱新觉罗·玄烨!

    洛敏站在乾清宫的廊庑之后,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暗自低喃:“玄烨……”

    “皇姐。”玄烨看到了洛敏,像往常一般走了过去,眼底的哀伤似被抹去了一些。

    “三弟……皇上吉祥!”洛敏瞧见一身素服的玄烨,意识到眼下彼此的身份变了,她认识的三阿哥在大臣宣读遗诏的那一刻便已然成了皇帝,于是连忙改口,微微福了福身。

    玄烨见她这样,顿时眉头微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此起彼伏,是呀,他差点忘了,他已经是大清的皇帝,坐拥天下,他们都要向他行君臣之礼,可是,“皇姐,你甭和我来这一套,我虽要做皇帝了,可我也是三阿哥。”

    洛敏错愕地看向他,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

    “三哥哥,恭喜三哥哥!”冰月跑到玄烨身边,小脸蛋儿绽放着异样的光彩,仍像昨天那样喊他“三哥哥”,或许,也只有冰月这丫头,才会像她三哥哥一样,依旧顾不得身份。

    “恭喜,有什么可喜的?”玄烨忽又垂下了眼睑,皇阿玛的崩逝换来高高在上的宝座,若是有的选择,他宁愿他的阿玛重新活过来。

    冰月闭上嘴,沉默住。

    “现下我要做皇帝了,你们也怕我了,将来也不愿和我说真心话了,还要对我顶礼膜拜,是不是?”仿佛是一夜之间,他长大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样,少年老成,让人见了分外陌生。

    “不会,当然不会!小月不怕三哥哥,小月会一辈子和三哥哥说真心话!”冰月立即答话,而洛敏仍是沉默着。

    玄烨看向她,“那么,皇姐呢?”

    洛敏瞧不见玄烨的目光,却能从心底感受,她双目微阖,随即抬起头,展颜一笑:“三弟,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好玩的一块儿玩,好吃的一块儿吃,在人前你是皇帝,在人后,你还是我三弟!”

    终于,听了她这一席话,玄烨紧皱的眉头松开,微微颔首,露出了微笑。

    第19章第十九章

    玄烨即位,年八岁,改元康熙。遗诏着令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四大臣辅政。

    康熙元年壬寅冬十月癸卯,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仁宪皇太后,母后为慈和皇太后,而相距顺治帝崩逝也已过去一年有余。

    小皇帝上完早朝,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过安,匆匆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一推开门,几个孩子早候在了里头,按照当初的约定,他们之间的会面不需要通传,不需要谕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一如既往。

    “三哥哥!”

    “曹寅叩见皇上!”

    “皇上吉祥!”

    小皇帝头戴珠顶红缨貂帽,身着黄锻绣云纹五爪团龙十二章朝袍,肩披紫色貂皮绣金龙披领,腰间束镶东珠玉带,脚下着小皂靴,一看到他们便摘下了貂帽,原本就阴沉沉的脸上此刻越显气愤,“皇姐、阿寅,你们怎么还来这套!不是早说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么?”

    洛敏抬头对生气的小皇帝使了个眼色,屋内宫女站着,门外太监盯着,她和曹寅又岂敢放肆,玄烨没法子阻止向来规矩行事的皇姐,“都退出去!”一声令下,宫女们低着脑袋,鱼贯而出,等人走散了,玄烨又看向曹寅,道:“阿寅,去把门关上!”

    “嗻!”

    玄烨气呼呼地将皇帝貂帽重重放在紫檀木案上,坐回交椅,洛敏跟上去,道:“这不都在人前,皇玛嬷遵照咱们要守规矩,你也甭气了,气坏身子,他们又该遭罪了。”

    “行了,我不是气这事儿!”

    “不气那还干吗绷着脸儿?”

    “我是气那些个大臣!”

    “大臣?”洛敏算是瞧出他在气什么了,许是前头上朝的时候在大臣们面前受了冤枉气,这会儿回来,见他们又唯唯诺诺,自然是要撒气了。

    “满汉大臣之间就不能和平相处?非要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容不得我插上半句话,尤其是那个鳌拜,压根儿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玄烨涨红了脸,一掌拍在交椅扶手上,这气法,今日朝堂发生了何事可想而知。

    “鳌拜?就是那个大胡子么?小月记得,三年前在慈宁花园,是他救了雪团子,三哥哥还夸他身手了得来着!”鳌拜救了雪团子,冰月甚是感激,可鳌拜与生俱来的戾气,以及那双阴鸷的鹰眼和浓密的虬曲胡须,如今想起来,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对!他是巴图鲁大丈夫,是四辅政之一,可我与他们议政,他却句句驳回,我瞧他,是故意要跟我对着干!”

    “这个鳌拜,真是太可恶了!竟敢和皇帝对着干,三哥哥,你给他治罪,砍他脑袋!”

    “小月!”洛敏心底一颤,立马吼住冰月,瞧见冰月呆愣的小脸,又想起她还年幼,忙缓了语气,道:“这话儿不能乱说,小心给安亲王府惹祸!三弟,朝堂的事儿咱们后宫不懂,你得自个儿想办法。”

    他们几个聚在一块儿说说心里话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可一旦涉及朝政,宫里多少眼睛盯着,自然是要谨言慎行的。

    “自个儿想办法,哼,我就是在前面受气,才找你们几个谈心,这会儿倒好,办法还没想出来,皇姐你又指责冰月不是,咱们不说好彼此说真心话的么?”

    “三弟,说真心话也得瞧这是在哪儿呀!”

    “好!那咱们换个地儿再说!”玄烨倏地从交椅上站起,匆匆走进内屋,冰月在后头喊:“三哥哥,去哪儿?”

    “换衣,出宫!”

    *

    皇帝出宫自然不需要请示,换了便服,带上随从,再把那精致的腰牌一亮,比过去容易得多了!

    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冰月丫头早被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夺去了眼球,拉着洛敏东张西望,一会儿奔到摊子前拣个面具戴,一会儿又拿起个拨浪鼓甩甩晃晃,“敏姐姐,你瞧,那边有卖捏泥人儿的!”

    冰月又把她拉到了捏泥人的摊位前,小贩一看客人上门,忙眼露精光,笑哈哈道:“两位姑娘,可是要泥人儿?”

    “嗯,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冰月点了四个形状色彩各异的泥人儿,小贩立马附和着取下,“姑娘,您拿好,一共四文钱。”

    冰月敛住笑容,吐了吐舌,尴尬地瞅向一旁的洛敏,“敏姐姐,小月忘了带钱……”

    洛敏无奈又宠溺地朝她笑了笑,随即去掏荷包,哪知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额云!”

    洛敏浑身一震,忙回过身去,只见一个青灰色锦袍的贵气少年朝自己奔来,“额云,原来真是额云!”

    “塞儿!”洛敏已有一年多没见弟弟德塞,没想到一出宫便能在大街上遇到他,登时,喜难自禁,于众目睽睽下一把抱住德塞。

    德塞见到额云自然高兴,也就笑嘻嘻任她抱着,心里却有疑问:“额云怎会在这儿?”

    洛敏放开他,用满语回他:“我和皇上一块儿出的宫,这儿人多,咱们换地儿说。”

    德塞一听皇上出了宫,心中一惧,随即向洛敏的背后看去,只见两个一高一矮的少年与一个姑娘站在一块儿,德塞虽然没见过新登基的皇帝,可洛敏曾和他说过当今圣上的年纪与他相仿,他一瞧那红锻子锦袍的少年浑身散发着贵气,便想上去请安,哪知玄烨先行上前一步,伸手制止了他,“什么都甭说,咱们去那边的茶楼。”

    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一座高朋满座的茶楼,玄烨走在最前,由门口小二吆喝着拱上了二楼包间,上了一些菜肴便打发了人出去。

    眼下四下安静,德塞忙给微服出巡的小皇帝磕头请安:“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往后没人的时候,你也不必行这大礼了。”玄烨心知德塞是洛敏一母同胞的弟弟,大家又同岁,也就免去了他的见礼。

    德塞闻言似有为难,扭头看着洛敏,洛敏朝他微微颔首,让他放宽心,随后拉了他坐回了座位,“来,让我好好瞧瞧。”她抓着德塞的肩膀从头打量到尾,眼露微笑,道:“做了王爷,果真是不一样了,阿玛在天之灵也该宽慰了。”

    就在去年,顺治帝驾崩,玄烨继位,宣布遗诏的次月便下令让简亲王济度的嫡亲长子继袭爵位,眼下德塞已然成了简亲王府的主人,谅那些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的小人也不敢再放肆了。

    洛敏欣慰,拉着他又是问王府的情况,又是问他如何,德塞不愿她担忧,自然往好处里说,见着弟弟精神饱满,也就没去多想,忙招呼他多吃点东西。

    “德塞哥哥,这个泥人儿送给你。”方才摊子前,洛敏忙着和德塞说话忘了付钱,后来玄烨替她付了,小丫头一向机灵又热情,认识新朋友就逮着机会套近乎。

    德塞诧异眼前的小女孩竟然认识自己,忙问:“你认识我?”

    “对呀,敏姐姐常常提起你,记得有一回你送敏姐姐的泥人儿被……”

    “小月,甭顾着说话,菜要凉了,先吃东西吧。”冰月话说一半,洛敏便拦住了她,那回玄烨踩坏泥人儿后来又偷溜出宫买来赔她的事并未向德塞提过,事情过去那么久,她也不想再旧事重提,以免大家闹不快。

    冰月的五脏庙早就唱起了戏,便放下泥人儿,动起了筷子,而坐在冰月边上的肇事人闷不吭声,一瞬不瞬地盯着满桌子的菜肴,冰月奇怪道:“三哥哥,你愣着做什么?菜要凉了,赶紧吃吧。”

    这头忙着劝对方动筷,那头德塞还在好奇,“额云,塞儿送的泥人儿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掉了个胳膊,后来又给粘了回去。”洛敏笑道。

    德塞闻言,一脸惋惜,不过转瞬之间又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粘回去便好。”

    洛敏瞧他笑得无邪,心里松了一口气,举起筷子给他夹菜:“来,多吃点,快快长大,将来好建功立业。”

    “嗯,额云也多吃。”

    “三哥哥,你瞧敏姐姐和德塞哥哥都吃了,你怎么还不动筷子呀?”玄烨自打坐下便一直沉默着,冰月说什么他也不听,只觉得耳边叽叽喳喳,比那树上的雀鸟还吵,心里头又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堵住了气门,窝着难受!

    “我吃不下!”玄烨闷哼了一声,“你们吃吧,我出去遛遛!”说着,腾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三哥哥!”冰月也跟着站了起来去追。

    “冰月,你别跟来!”玄烨低吼一声,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洛敏心里着急了一下,忙打发了曹寅跟上,她方才又没把泥人儿那档子事告诉德塞,那孩子又在闹什么脾气?

    玄烨出了门也没走远,就下了楼坐在空桌边上,撑着脑袋,本想出宫找个地儿说说心里话,排解郁闷,不想在那屋子待得越久,这心里就越是堵得难受!

    他那皇姐平日在宫里甚是寡言少语,又极少微笑,这会儿出了宫,遇见了亲弟弟,又说又笑,忙个不停,同样是弟弟,为什么就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

    阿玛走了,额娘又不疼他,皇玛嬷对他甚是严厉,满汉大臣又不把他这个年幼的皇帝放在眼里,就连他那皇姐,也只顾着自己的胞弟……他只觉得这人做得真没意思!

    小皇帝忧愁,德塞也觉得这饭吃不下去,便找了理由告退离去了,洛敏送德塞下楼,正好瞧见玄烨坐在堂里,待德塞走后,便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不是说出来消气,怎么好好的又不舒坦了?”

    “皇姐倒还记着!”玄烨别开脸,仍旧有些闷闷不乐。

    “泥人的事儿早过去了,你还放心里做什么?”

    “我不是气这个。”

    “又不是气这个,那又是气什么呢?”

    “我……我……”玄烨涨红了小脸,也不知怎么说。

    “好了,不管你气什么,这会儿先消消气,赶紧上楼,一大桌子菜点了难道打算浪费了不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洛敏顿了顿,靠近他的小耳朵,悄声道:“你是皇帝,当起模范。”

    温热的气息留在耳边,九岁的玄烨慌乱地站起身,往二层奔去,洛敏只当他心领神会大道理才急急奔走,看着他日渐成长的背影,浅浅露出一笑,随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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