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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蒙蒙亮,玉凤便早早的醒来了。然而,岂是她昨晚上想的那样轻松,一圈下来,磨道里便洒满了她的眼泪。
不知从何时起,玉凤便在磨道里转悠上了。人就像牲口一样,只要一有空儿,就被拴在磨盘上,双脚不停的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转,头顶着星星是常有的事儿,一家三口吃饭呢,都得靠这眼石磨磨出来。
多少个寒暑玉凤已记不得了,她只记得有一次害困撒了粮食,娘可是把她一顿好揍,自此以后她再不敢犯困,磨也觉得越来越轻了,因为她已经渐渐长大。磨眼里流进去的是粮食,磨盘上出来的便是面,棒子面,小米面,高粱面,豆面,杂面,还有干柿子皮面,就是很少有白面。
而现在她磨的,竟然全是高粱壳,那东西出奇的硬,又不好消化,比吃观音土只是略微强一点儿,熬粥还有粮食味儿,总比没有吃的强。
早饭依旧是糊糊,就是很稀的地瓜面粥,上面还飘了几片苦菜叶,并且还稍稍撒了点儿盐,当地人叫咸糊涂。不过,玉凤却是在磨盘上吃的,只喝了一碗后她便不要了。
穆元英问:“咋不喝了,那一碗稀汤寡水的能顶什么?”
“娘,俺不饿。”
葛庆和看看女儿,“凤儿,你没什么不舒坦吧?”
玉凤利索的洗着碗,“爹,没。俺真吃饱了,又不干重活。”
“你这孩子,推磨也不轻松呀。抬起胳膊来我看看,嗯,已经没什么大妨碍了。”葛庆和发现,玉凤昨晚肘部的伤处已微微结疤。
玉凤放下袖子,“爹,俺的皮肤泼辣着呢,没那么金贵。”
“那好,爹去坡里看看。别一口气推个没完,累了就歇一歇,听见了没?”
穆元英烦了,“你罗里啰嗦的有完没完,不就是碰破点儿皮吗?又不是千金小姐。有这工夫,挑几担水把那些南瓜浇一浇,多少还能长得快点儿。”
“催催催,我还不知道干什么?那南瓜长得再快,也不及摘得快,都还是些妞妞子呢,就一个个摘得吃了,那又不是神南瓜。”葛庆和说着,挑着两只筲出去了。
穆元英喂完猪,把家里收拾利整后,正准备过来帮玉凤一把,没成想却被东邻叫走了。那家今天发送闺女,却没有人会开脸,只得把穆元英叫过去帮忙。
玉凤长出了一口气,此刻那钻心的疼痛她再也忍不住了。昨晚那疼痛折磨的她一夜没睡,今天早上勉强喝了一碗粥,那是怕娘看出来。玉凤在磨道里走一阵,停一阵,又扶着墙哭一阵,眼泪哗哗的直往下掉。她忍着,忍着,磨上的粮食顺着磨眼往里流,而她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经湿乎乎一片了。
玉凤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磨棍放到一边,找来剪子自己在磨盘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当她把裹脚布抖擞开时,只见被娘踢过的那只脚,到处都在冒血水。玉凤禁不住嘤嘤地哭起来,这何时是个头啊?
可是,怎么才能止血呢?玉凤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她看见爹用过的那个办法,于是,她趿着鞋,找来一张火纸,点着,等纸燃尽后她也照葫芦画瓢地敷在伤处,一心觉得应该管用。1876580
她耽搁了又耽搁,就是想让那只脚多舒服一会儿,哪怕多被风吹一吹也好。7658
玉凤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她重新把脚缠好,穿上布鞋,又开始在磨道里转上了。
东邻家似乎人越来越多,那嘈杂的道喜声阵阵传来,还夹杂着鞭炮的脆响声,看来迎亲的队伍不久就要到来了。
可是,玉凤渐渐觉得,她刚才的办法管了没多大一会儿用,就又开始变本加厉的疼上了,而且是一跳一跳的疼。玉凤她只能忍着,再忍着。无疑,那只脚被褪去裹脚布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可是,远水能解近渴吗?那只能被紧紧地裹着,直到它成型为止。娘又监看的那么严,就别再做那非分之想了。如果像刚才那样被娘撞见……玉凤简直不敢想下去。
然而,那锥刺一样的疼痛却实在无法让她再强忍下去,她仿若觉得十个脚趾头已经断了,而且带动的两条小腿也奇疼无比。玉凤又一次坐下来,她不得不把裹脚布再次解开。索性,她连另一只脚也解开了,就让它一块舒畅舒畅吧,反正这工夫娘应该回不来。那一刻,玉凤有点忘情了。
可是,担心什么,偏来什么。玉凤歇了没多大会儿,穆元英便突然回来了。这个时候玉凤再想急匆匆的把脚缠住,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她傻傻地站在磨道一边。
穆元英没有立刻爆发。“凤儿,粮食还没推完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朝立在一边的磨棍那儿摸。
玉凤双眼直直的盯着面带微笑的穆元英,突然她发现了娘的意图。
玉凤撒腿就跑。
穆元英举起磨棍兜头便扫了过来,“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看俺不打死你!”
多亏玉凤本能的低了下头,那磨棍带着风声扫空了。玉凤从棍下钻了出去,她不顾一切地夺门而逃。
磨棍扫在“粮食”上,哗啦撒了一磨道,穆元英登时火气冲天。“俺看你往哪儿跑?今儿俺要不把你这个死妮子治服帖,以后俺就叫你娘!”
玉凤知道,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因为那高粱壳在娘眼里不是粮食,而是金子!更不要说她又偷偷的把两只脚放开了。
另外,玉凤这一次不能不跑,有一次她挨了娘一磨棍,躺在炕上整整三天,娘下手没轻没重那是出了名的。如果这一次再像从前似的等着挨打,她敢保证,娘绝不会打她一棍子算完,你说玉凤能不跑吗?
玉凤顺着胡同往外跑,穆元英拎着棍子在后面追。迎亲的仪仗吹吹打打进了胡同,玉凤灵巧的从人缝里钻过去,穆元英紧跟着追了上来。
玉凤边跑边想,自己该往哪里跑呢?往哪里跑能脱了这顿打?以前玉凤挨打的时候也不是没跑过,可娘的秉性是,不追上你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怕是追遍整个村子,追得拉架的叔叔大娘一大群紧跟着在后面劝,她也会拎着耳朵一口气把玉凤拽回家,然后闩上门,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暴风骤雨式的猛揍。
为此,玉凤被打服了,也被打怕了。之后但凡她不小心做错了什么,或者娘看着她不顺眼,或者爹和娘为了某件事吵架,而娘又没有撒气的地方时,这时候娘打她,她都会乖乖的挨着,不管多疼多冤,她都一动不动。
可这次不行了,娘动了大家伙,那不是擀面杖、笤帚疙瘩、火钩子、棒槌、藤条;也不是鞋底子,伴鸡食的木棍儿和随手能抓到的什么东西,而是推磨用的磨棍,有胳膊粗细呢。
玉凤这次是魂飞天外,她只想先跑了再说。因为爹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时候的灵光一闪,无疑给了玉凤一个方向,因为只有爹能救她,爹为了护着她甚至不惜和娘干仗啊。
玉凤终于跑出了七拐八弯的胡同,身子一旋便转向了南,这里正好是一路下坡,玉凤不再担心娘能追上。可回头一看,穆元英手中的磨棍差一点儿就扫在她的后腚上。因为没扫着,又是惯性,穆元英一个跟头杵了出去。她爬起来又追,街上的人闻讯后,不管男女老少,便一起纷纷围了上来。
“玉凤她娘,你至于和孩子生这么大的气吗?要是把孩子打才坏了,还不是你养着,何苦呢?”
穆元英根本不为所动,“才坏了就才坏了,那也不比让这个熊孩子把俺气死强。养着就养着,养着俺也认了!”
又有人劝,“大侄儿媳妇,你别要强,猪肉贴不在马身上,孩子渐渐长大了,不怕她以后记你的仇啊?”
穆元英脚步没闲着,她脖子一梗更来了气,“她要记仇就记吧,就算俺没养活她一场。”
“大娘,别劝了,葛家嫂子她给过谁的面儿呀?越劝孩子挨得打越重,我看还是赶快给庆合哥捎个信儿吧,那阵子见他挑着筲往村南去了,只有他能降服得住。狗蛋,你腿跑得快,去南边地里给你大爷说,让他赶快救玉凤的命吧,晚了就来不及了!”一个半大男孩子倒很听话,他紧跑一气儿便超过了玉凤。
有人撇撇嘴,“话别说的那么重,打是亲,骂是爱,不大不骂是业害。漫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也要管出个材料来,嫂子你说是不是呀?”那人故意冲着穆元英的后背喊。
“敢情,不是你的亲闺女。要是,你就不会说这样的风凉话了。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疼!”一个大娘狠狠地说了那人一句。
可是那个人却不服,“哎哟大娘哎,你气什么呀?若说要是我的闺女,我也照打不误啊。再说了,谁家不打孩子呀?不打不成材!总不能当爷爷奶奶供着吧?”她又喊,“嫂子,你脚下仔细着点儿,小心崴了脚脖子!”喊完她偷偷一笑,“嘻嘻,脚不大,倒像一阵旋风似的。”
“半吊子。”大娘骂了一句后,便只顾往前跑去了。她也是一双小脚啊。
这样一来,街南街北,一溜街筒子上全都站满了人。农村人平素没有什么好看的,只要有人吵架,甭管是哪一家,大家便纷纷出来看热闹。热心一些的,顺带着帮忙劝劝架,这也算是一景吧。
玉凤羞辱的跑着,泪眼婆娑的低着头。有好几个小伙伴随着她一起跑,“玉凤,你咋又惹着你娘了?天啊,你娘拎着磨棍呢,那要夯在腿上,还不把腿打折了。”
“快看,玉凤脚丫子上流血了!娘哎,她连鞋也没穿,八成是因为缠脚吧?”说到这里孩子就想哭,因为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她本能的看看自己的脚,愈发同情起玉凤来了。“玉凤,忍一忍吧,俺娘说,是女人,都这样。”
“凤姐姐,快跑吧,俺见大娘她,脸都气紫了。”
“跑跑跑,你催命啊?没见玉凤快喘不过气来了吗!哎呀,她能跑到哪里去?逮住了不是更吃亏。玉凤她娘厉害着呢,那一次俺眼见着来着,大门哐当一关,谁也不许进,紧接着就听见玉凤在里面没命的喊,骗你是这个。”那孩子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是呀,能跑到哪里去呢?就是碰见爹,这顿打也是断断少不了的。而且爹和娘肯定要大吵一场,极有可能还会动手。
玉凤哭着跑上了村南的石拱桥,突然她停住不跑了。
穆元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见猎物唾手可得,她拄着磨棍狠命喘了一阵子气。“死……跟……跟俺回家,俺不……不打你!”
(未完待续)(正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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