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这一天因为天黑路险,吕志忠便住在了山上。又是给族长看病,自是一番热情招待,仅陪客便请了五六人。
按血缘关系排列,洪栋这一枝和族长关系最近。爹妈死得早,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平时家族内对他们祖孙俩没少关照,听说族长病了,家里又来了大夫,洪栋的奶奶自然过来坐了一阵子,还抓来了一只打鸣的鸡。临走的时候,族长说:“老二家的,正好家里来了大夫,你何不给孙女瞧一瞧呢?”
时间久了,村里的人都把田甜当成了洪栋奶奶的孙女,所以连族长也这么叫。
“明儿再说吧。”洪栋的奶奶踌躇了一下。她站起来刚想走,可又不甘心的问,“这得需要多少钱呀?”
族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什么钱不钱的,都算在我这边。”
吕志忠趁那陪客稍停的间隙也忙说:“老人家,没钱不要紧,你把孩子叫过来吧。”
洪栋的奶奶支吾道:“明儿再说吧,你们吃着,俺走啦。”
回到家里她和田甜一说,田甜根本没当回事。“奶奶,你看我都好利索了,还有必要看大夫吗?奶奶,你要这样惯着我,我可真舍不得离开你了。”
奶奶说:“不离开我更好,你要乍一走了,我还觉得怪闪的慌的,到时候我老婆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过,你就是奶奶的亲孙女也得嫁人不是?哪有和奶奶过一辈子的?哎,孩子,你找婆家了吗?”
在奶奶跟前田甜显得很从容。“心里边曾经有过一个。”
“那他知道吗?”
“知道。可是,后来……后来他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你……没和他说?”
“……奶奶,其实,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傻孩子,明白也不行,你得说,你得亲口和他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说谁能替你?”是呀,她不说,谁还会时时处处想着这件事呢。
瞧大夫的事就这样一语带过去了,两个人谁也没当回事。田甜以为自己的身体好了,自然不愿意再给老人家找麻烦。而奶奶呢,因为手头紧的原因也不好启齿,她只能粗粮细作,换着样的打对一日三餐。
另外,她还有个土办法,那就是有事没事总领着田甜去村外走一走,晒晒太阳,多和土地接触,一定对身体大有好处。
来日上午,田甜梳洗完了正一个人坐在西屋里出神,就听见奶奶在大门口和人说话,“哎哟,这怎么好呢?大夫还亲自过来了。我们山里人起得迟,你看连院子也还没顾得上扫呢。请,快请。”
每天早晨她为了让田甜多睡一会儿,总是故意晚一些起床。而田甜也怕打搅了奶奶休息,所以起床后也是悄没声的坐一会儿,看到奶奶起来了,她才帮着扫扫院子什么的。
自打田甜来到这里后,一开始为了她更好的治疗,养病,她便被安置在了西面的屋里。后来她行动自如了,便想和奶奶一起住,尤其天冷以后,她更是想给奶奶一些体温,那怕暖暖被窝也好,可奶奶满口把她拒绝了。奶奶说:“我老婆子睡觉没出息,哎哟胡哟的影响你睡觉。”田甜明白,那是奶奶累的。
吕志忠被族长的重孙子领过来显得很精神,这山中的空气简直太好了。刚才的路上他还绕到上面的大殿前走了一圈呢,那佛爷寨居高临下,巍然耸立,钟声悠悠,灵韵飞扬。山下则炊烟袅袅,鸡犬之声不绝于耳,好一个清静、悠闲之所在。
吕志忠说:“奶奶,昨天晚上我听族长说你关节不太好,这不,我到山上转了一圈,还真有追风草哩。”说着,他把手中的一把若显枯黄的干草递到洪栋奶奶的手上,嘱咐说,“晚上睡觉前,把它放在盆里煮一煮,然后用它洗手洗脚。用完了,那边的山沟里还有呢。到了来年春天,你再拔些现长的,回来捣碎、成泥,糊在关节处呆上一两个时辰,要是怕糊不住,可用纱布缠一缠。你老人家记住,只能待一两个时辰,时间太久容易把皮肤烧烂,会疼得受不了的。”
洪栋的奶奶一听高兴的什么似的,“这可太好了,既治了病,又不花钱,到哪里去请这么好的大夫呀?”
奶奶和吕志忠在门口说话的时候,其实早被田甜一眼扫见了,怪不得声音那么熟呢。她的内心刹那间变得翻江倒海一般,一种无形的力量怂恿她恨不能立刻冲上去,她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她更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与他相会,她怎么会不激动呢?她有千言万语要讲,要倾诉,哪怕在一个知心的人儿面前痛哭一场也好啊。她的手已经扶在门框上了,一只脚也伸在台阶石上。
然而,田甜又停住不动了,她退后一步,呼吸急促的靠在门上,任凭泪水喷薄而出。
那边,奶奶已把吕志忠让进屋里,正忙着给客人烧水沏茶呢。这里的一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过,田甜很快的反应过来,等一会儿——也许马上,奶奶就会喊她的名字,那样的话,一切都将暴露无遗。
那么,自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办了吗?似乎没有。还有,到这里来他是正常游医、巡诊,还是……难道自己就这样和他回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田甜呀,你到底该怎么办呢?
“大夫贵姓啊?”洪栋的奶奶因暖瓶里没有沏茶的热水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她也想利用说话的工夫田甜听到就起床了。因为昨天晚上已经事先和她说了,只是没想到大夫会主动走上门来。
“噢,我姓吕。奶奶,你别忙乎了,我不渴。”寒暄过后,吕志忠禁不住对正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族谱挂轴产生了兴趣。
“那不行,山里边早晨凉,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吕大夫你坐,咱这里烧柴禾,我到灶房里看看火。”
知道你姓吕,你不就是吕志忠吗?奶奶从灶房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田甜走到门口。她连忙说:“正好,快进去让大夫看看。”她一眼瞥见田甜把一块花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禁不住吃了一惊。“咋啦,裹得这么严实,晚上凉着啦?”
田甜机械的摇摇头,她眼含热泪,望望屋中间正背对着她的那个高大身影,踟蹰着一步一步迈进屋里。
吕志忠回过头来,他只是扫了田甜一眼,便坐在椅子上,从褡子里抽出一个小引枕放在手边。
“这是俺孙女,前些日子得了场大病,吕大夫你给俺好好瞧瞧。”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把椅子放在大桌子一侧。田甜坐上去,顺从的撸起袖子,露出玉白的手臂。
吕志忠双手用力搓了搓,这才凝神诊脉。
田甜屏住呼吸,双目贪婪的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悉的人,他们离的是这样的近,几乎能触到彼此的呼吸。当吕志忠的手指接触到田甜皮肤的时候,她禁不住浑身一哆嗦,眼睛也随之移往别处。
“放松。”吕志忠说,“不要紧张,呼吸放松。”
田甜想,她如何能够放松得下来?那泰安城里梦魇似的一幕幕,自她离开井上峪村后所遭遇到的一切磨难,全都在她的眼前迅急闪过。她的手抖得厉害,心跳也骤然加速了,她用力咬住嘴唇,用力,再用力……
吕志忠有一次抬头看看她,心里边感到怪怪的。
“呃,奶奶,你孙女的身体无甚大碍,就是身子虚了些。”吕志忠诊断已毕,开始述说脉案。“不过,从脉上看,她一定受过什么惊吓,这是主要原因。脉搏软而无力,又说明她长期贫顿所致,饮食不周,营养不良,睡眠缺失,居无定所,这些原因应该发生在几个月以前。近期内身体倒是平复多了。这样吧,我开几服汤药先给她调理一下,过些日子我也许再来,到时候看情况再说。您看行不行?”
吕志忠自己说着也感到十分费解,她这样岁数的女孩子有奶奶疼着,怎么会有这些症状呢?
田甜一听受不了了,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她受的何止是非人一样的折磨,更有心灵的万般煎熬。
“行,当然行了。哎哟,你可真神了,啥都能号的出来,俺这孙女……”
“……奶奶,”田甜唯恐奶奶把什么说出来,连忙用话挡住了。
奶奶似乎明白了什么。而田甜,她的双腿已抖作一团,为了不使自己过于失态,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把在桌下的牚子上,这才稍微稳定住了自己的身子。
不一会儿,吕志忠就写好了方子。临出门的时候,他又似乎想起什么,连忙从褡裢里取出一盒成药,郑重交到老人手里。“奶奶,这是一盒十全大补丸,我刚才说是过些日子再来,可我一出门常常没准头,要是来晚了,你就把这药先给她吃上。注意,一天一丸,一起床就服上。”
他怕老人为难,又补充说,“这药算是我送给你的。另外那几服药呢,族长说他派人一起抓,药钱嘛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可怎么好呢?白给看病还送药,让你在俺家吃早饭吧你还不肯。”
吕志忠说:“早饭,族长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在哪里吃都一样。对了奶奶,我想和你打听件事,咱这村子里有没有生人过来?比如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老人刚想说话,只听田甜在后面喊:“奶奶……”其实,问话早就飘到了她的耳里。
“吕大夫,你问这个干什么?”奶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噢,我只是随便问问。”
老人家看着手里的药高兴得什么似的,直把吕志忠送出大门口,前面一拐看不见了。
屋里,田甜已经呜咽难禁,她双臂趴在桌子上,宛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田甜,你这是怎么了?快给奶奶说说。”洪栋的奶奶心疼的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奶奶!”田甜终于哭出声来,好久好久了,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了。
太阳温暖的在天上斜举着,田甜靠在一棵树上痴痴地望着那道逶迤的山梁,吕志忠离开庄子的时候她在一边悄悄的看着,现在连人影也看不见了她还在引颈遥望。
奶奶从村子里出来了,她手里依然挎着盛满旧棉花套子的柳条篮子,田甜迎上去,她们又来到那堵坝堰下面晒阳阳。奶奶一边干活一边不时的抬眼望望山下,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人。而田甜呢,仿佛多了无穷的心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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